在这个万事无绝对的世间,他是她惟一的绝对。师父总在外物不适时授心法? 异朽阁真正的主角是舌头。舌头最大的功用,却不是吃。 骨头,你怎么可以相信我说的话?东方,我不信,大家都问人心这么艰深的问题吗? 现在可以透露的,你都知道;你不知道的,我暂时也不知道。 大劫,关键在纽带,是征结是救治,你们却不懂得善待。 这个问题问你们两人。妖神出世也就在百年前,怎么又要重复? 众生不是时时在重复?对你们,一定不是重复。未完成的,自然要继续;未充实的,必定要补充。 我和你师父,自然不是一个说法。但你不是也要听我的说法么? 人会变得更好?无人普度得了众生。苍天在上,各人度化。人心可懂?世之所贵道者,不可言传,各自躬行。 舌头在于言语,言语承载信息,信息却还不是人心。你说每个人都应有秘密。人若处处光明,毫无阴影,也不必隐藏了。 凡人永远在仙、魔之间:人难无限自求和牺牲,却也不至于全然堕落和残杀。你们和所有人不同。你们没有变。但你们取代不了我,取代不了异朽阁。 人心永远不足不满,任花千骨有无限的良善,任白子画有无限的承担。祸根断不了,人心就是祸根。但你们不能把人都杀了罢? 保护最重要的人,但不是带她逃离。这个世界还需要我们,虽我们也力量有限。我们也需要这个世界,尽管救世并不是意义的全部。 就为这天下间不可以的可以,我们自然也要承受更多,求至善,无止尽,心中不留阴影和尘埃。你们要做的,永远做不完。 你们走。你们是施行者,我是观察者。东方说得都对:人心是惟一的祸根,也是最大的力量。更愿意信从师父的道:每次师父的话,都让她感到天地安稳,自当尽全力,一切从大道自然,必有所改善,人自得圆满。师父的教导,言语为次,更紧要是以身作则的感动。 ------------------------------------- 自水向云。留小舟,在风烟俱净处。 向日月间、无尽天边飞去。 晨光勾画出她一条条发丝发亮。她在身边的每一刻,没有比这更美好。 如果这次历练过不去……不,过得去!他越来越害怕,经过了应该不怕了。经过了,却不能再失去了。却也不会再失去了。 “师父,我们也没和师叔道别,还有那船……” “无忧。” 渐近人间。 好熟悉的街道,但又似乎有什么不对。 “这是……瑶歌城!” 闹市人来人往,宫室巍峨、砖墙富丽的异朽阁,并不曾吸引过多的注意。门庭轩阔,可容车马,却只有零零落落十余人,松散排成一列。 花千骨一手拉着师父,一手抓着发髻,似要抓出千万个疑团。如今的人,再没有问题请教异朽阁了吗? 咦,这些人手上拿着的是……萝卜!想起第一次来异朽阁……眼前景物模糊,散开许多细碎光影,东方时而如浅水时而如深海时而如生铁时而如烈焰的目光瞬息万变,穿射其间。 遇到一束莹白之光,从一个至亮极点射出,所有碎片消弭殆尽,化入纯色。师父……刹那心中一痛,痛处蘸满歉疚之感,就像是做错了什么。 双手拉住师父的袖子,乖顺地低下头:“师父,我们去寻点萝卜吧。” “不用了,你们进去罢。” 听到一个不大的声音,却如公堂断案,不可置疑中带着凶狠。 抬头看到,仍旧是第一次来见到的绿衣女子。高大得失了分寸的身形,正合凶气不掩的嗓音。但一切不仅不可怕,却是可亲了。 当时为取崆峒印,封印怪兽不及,她从容赴死,最终还说不该对她那样凶。又想到那些当时听不懂的话:她只是完成她的任务,阁主太苦,别让他难过…… “绿鞘!谢谢你……”看着瞠目含怒更甚初次的绿鞘,心中泪水涨潮。 “不用了,快进去。” 绿鞘声音依旧不大,却完全失去了耐心。 “不是阁主三个月前就不见人了?” “你既知道,还在这里等什么?” “为什么放这两人进去,他们连萝卜都没有!” 二人已踏入云萦雾绕的迷宫深处,不知外面的吵闹如何终结。白子画只暗暗念了一遍:“三个月前。” 花千骨心绪有些低沉。东方总说她什么也不欠。可想着最后那次,黄泉路上如笑春风的东方,黯然解嘲自己的命运:世世轮回,无所不知,一无所有…… 只拉着师父的手,也未在意路程长短,任绵延的道路、屋舍在云雾中后退,不多时到了异朽阁的核心——东倾西斜、直插云天的塔楼。 奇诡的黎黑色摄人魂魄又令人畏而思退,不见其顶,咄咄逼人地压下来。里面是还要惊悚万倍的拔舌地狱。花千骨不由向后一步,在白子画手中握着的小手颤抖了一下。是刚破土的新草,禁不住寒风,足下土地坚实,仍不免趔趄。 “小骨,不怕。”把她发冷的手握实了。这孩子,经了多少血雨腥风,仍是惧怕这一幕。 心头一软,还是最初那个孩子,会怕鬼怪,见不得凶残,喜爱一切宁静纯美。又生怜意,她总这样多难,往事痛绝人寰,如今也没有安宁。这一世,她还是如此无怨无悔跟在身边,更是感动难言。师弟劝他勿忧,在一起一切都好。可他还是想她少受些磨难,保护她。 “东方,你出来啊!我不要见你那些舌头……” 却听到小骨喊出了声。第一声有一丝刁蛮,只听得他心中酸涩难忍。第二声却接近恳求,不禁又软化至于疼痛。 “你来到异朽阁,却不进来看看异朽阁真正的主角?”塔中传出那个熟识的声音,回转,延长,似亲近又隔开距离,似玩笑又字字认真。 异朽阁真正的主角?那些舌头?才不要!却感到手被握紧,周身传遍清透的力量。 “无尤无疑,磨难真性现。世情常悖,尽纳如本然。” 师父传音。 这是另一个全然不同的声音,冰玉洁净,一成不变,举世皆浊而独清,万变迷目而长持。大地恒移,天穹常驻。在这个万事无绝对的世间,他是她惟一的绝对。 师父近日总在外物不适时授心法?不多去思量,默默记下了。用心念了两遍,先是愈发沉重,之后反得释然。 门豁然打开。满天血雨,猩光狰狞。 花千骨死死拉着白子画的手。白子画握着她的手,不用力也不放松。她镇静了几分。 还是那个人,还是那张面具。就如透过通天斜塔可以看到舌头的刀山火海,这饿鬼的凶相和钉满钉子的长舌,遮不住俊逸柔情。 “东方,你不要带这个鬼……”说到“鬼”字,花千骨吞了声。难得一见,就不能正常点?在这个拔舌地狱不说,还要戴着这副饿鬼面具! “骨头你不算算,我转世才多久,怎么见你!”轻笑春风十里,穿过血色污浊。 “东方是周岁未满的娃娃!你牙还没长全吧?吃什么萝卜!”花千骨渐渐能对周遭景象视而不见,也不想沉于黄泉路的记忆,自然和东方打趣起来。 “一定要吃么?闻闻就好。”那饿鬼面具,张着血盆大口,伸长钉得血肉模糊的舌头,对着二人大笑。满屋的舌头也齐声大笑起来,带着各自不同的音色和情绪。 花千骨本来不明白他笑什么。笑声持续不断,几乎是半刻后才想起,刚刚复明时和师父打赌,两年后再吃抹干净…… 什么!我本来同情你,你竟然……这样私密的事,居然被你油腔滑调地拿来说笑,还跟着那么多舌头一起笑! 冲上去就要揭了他的面具,给他一拳,把他打回半岁小孩的原形。 舌头霎时噤声,一室血海空旷。 “自然有吃的时候。”面具后的声音浸透人间全部忧伤。所有的舌头喟然长叹,听之不由落泪。 他是说,萝卜自然有吃的时候。他是说,她和师父……怎么敢?她和师父无限近无限近,她再不能一步离开他,他对她事事挂怀,无微不至,他们早就越过了师徒的界限,但又如何能想像……近两年来,修行历练,如影随形,她在成长,时时能和师父携手共对,但什么时候才能成为师父真正的同路人,而不仅仅是追随者? 红着脸看了一眼师父。师父脸色平静如常,目光温煦如细水青阳,不改冰晶清净,坚不可摧。两人执手站在众多舌头前。 一时又想到东方的忧伤,可东方似已恢复常态:“你们看到,世道艰难,屹立千年的异朽阁,也要倒啦。”像他众多玩笑中最寻常的一个,不能让人信以为真。却含带一种类乎预言的悲壮。 花千骨懵了:“东方你说什么?”涌出一阵担心。想起瑶池他为救她,碎作万千血丝。心头巨大的哀痛拥堵,透不过气来。 “骨头,你怎么可以相信我说的话?”温情脉脉,爱怜交织,既而肃然而深沉,“只是人心的问题,我回答不了。” “我不信,大家都问这么艰深的问题吗?”不对,他又在骗我。他不可以为我牺牲!不可以!她不爱他,她不会跟他走,但他也很重要,她再不能看着他为她受死。虽说他会轮回,可是谁知道……想到心头更充斥不祥的预感,淹没了正思虑的“人心”,——最早也是东方提起,被儒尊一点,悟出这些年所见所历。 “阁主忙。”听到师父说了三个字,也是读不懂的语气。师父本来也没有什么语气,尤其是和别人说话时。 “秘密。”东方彧卿似在和他惟一的对手较量。 “东方你不是说没有什么秘密?”花千骨也立刻对上。心中反复念着,你们不要有什么瞒着我,你们都不要有事。 “骨头不是说人人都应该有秘密?” 东方的嬉笑中是深思,又斟满怀旧之伤感。密织心头的预感才稍稍松了针线,露出往事。第一次在异朽阁的对话,他都记得。她当时就觉得人都该有私密,都被人看透岂不太可怕?可东方难道认同了她最初的想法?他说人心永远把握不到,历山水万重她也看到了人心之繁复。 而人心于他,便是最大的秘密?他这样聪明过头的人,也觉得难解……不,那时她还真没有秘密,却认为应该有;可现在可是真不希望,又有什么秘密。 “现在可以透露什么?”听到师父说话,一往如常的冷静里,是毫不掩饰的关注。会发生什么?师父也很担忧…… “现在可以透露的,你都知道;你不知道的,我暂时也不知道。” 东方彧卿伸手扶了扶饿鬼面具,黑衣上暗纹镀上血色,却在舌头的殷红阴影下踱起书生方步,“说我们知道的。当时妖神要出,魔界推动,仙界阻拦,各为自身利益,又作何区别?病根难断,一旦发了病,只好任病情发展,方能治疗。” 声停而音不断。没有人插话,又继续说,声音更压低得诡谲,像是说一个天大的机密:“治病别忘了我前次说的纽带。像骨头这样的纽带,总是在各界之间,不属于任一方,才是全部人的征结和救治。可你们所有愚蠢之辈,都待她不好……” 三分倨傲,七分不满,顿了顿又继续道:“这次事情自然不由你们起了,考验却还要经你二人。骨头也不是小孩子了,再教不好她,你可就要输给我了。” 说着饿鬼面孔逼向二人:“不过呢,我总是观察者,你们才是施行者。好走不送。”把舌头甩向一边,任舌上血刺挣扎,突爆的眼球欲脱离面具而不得。 “等下。”花千骨急了。 “我在外面等你。” 听到师父淡漠一句,花千骨更慌了神。慌忙拉住:“师父不要!这个问题也问你。” 两人相对而立,一黑一白,一明一暗。她就站在中间,他们目光交汇处。 “我不明白。妖神出世也就在百年前,怎么又要重复?千年浩劫,哪有这么快?你说祸根断不了,那我们做什么,最终都没有意义,不过是坐等妖神又一次乱世?”花千骨激动地说道,太多不甘不愿。这叫什么?有没有安稳?如何才得安稳?难道他们牺牲那么多,全是徒劳吗? 所有的舌头都沉默。 “你让我们谁先回答?” 只有东方的声音。师父似乎并不愿在人前教导她。 “好吧,我先见到你,早于你师父。”得意里却是悲凉嘲讽,若有所失,既而声音又回旋,却已在他自己的领地,“你知道这个问题的代价吗?” 讨厌,师父从来不说“代价”二字。 “骨头不要钻牛角尖。我和你师父,自然不是一个说法。但你不是也要听我的说法么?”东方彧卿循循善诱,又步步为营,“对你们,一定不是重复。未完成的,自然要继续;未充实的,必定要补充。对众生嘛,众生不是时时在重复?臻于至善,日新月新,早已超凡脱俗,即便……不修仙。修心归于个人,天下属于众生,永远不要混为一谈。天地已分,地不会成为天。人间的位置,永远在仙、魔之间。我不是说仙便好,只是借指净化和守护。人难无限自求和牺牲,却也不至于全然堕落和残杀。” “并无人看过第二次妖神出世。”东方彧卿长篇挥洒,白子画一言置诘。 “你确信,那时的人,会是更好的人?”东方彧卿一笑,笑声中泛着怀疑的苦味。 “无人普度得了众生。苍天在上,各人度化。”白子画并无疑虑,从容以对。 “可你只教导惟一的弟子,太少。”东方彧卿将舌头指向花千骨。 白子画不答。我只有惟一的弟子,她是我最重要的人。但我不会带她逃离世界。这个世界还需要我们,虽我们也力量有限。我们也需要这个世界,尽管救世并不是意义的全部。 “我和师父历遍六界,也在尽力而为。”花千骨学着师父的调子说话,本能地想维护师父的说法。东方说得也有道理,可是却不那么想接受。 “是了,骨头也不是小孩了,可以插-我们的话了。” 东方彧卿三分赞许,三分谈笑,三分叹息,“尊上还是这般自恃。骨头呢,改不了天真。不过何必改?你们是和所有人都不一样。既能化解自身的劫难,对这世界的不幸,或许,也能为我等所不能为……” 沉吟。垂下舌头和眼珠,似在格外认真地推衍计算,最后轻松一笑,“反正多行善事嘛,莫问前程。” 又抬起舌头,直对着花千骨,似要让她看清舌上每一道血钉:“记得一早和你说过,舌头最重要的,在言语。多一条舌头,就多一个消息源头。有一个人修成正果,人间便蓄起一滴幸福甘露。日积月累,异朽阁还是异朽阁,只回答问题,问题人们自去解决。常有重复的问题,对我是重复,对他们,就不知了。我人生有无限次,他们只记得一次。可看了无数次,人心的问题,我还是回答不了。言语里有所有信息。那也是过去,也是人人能看到的,——只要给他足够的舌头。但未来,还有透过信息却看不到的人心,我也把握不了。” 长长的舌头在两人间伸长,似乎在向二人挑衅:人心,你们又能懂吗? 花千骨正若有所悟,又不得其言,就听到师父的声音。 “世之所贵道者,不可言传,各自躬行。” 师父是说,最难解如人心者,是大智大勇,并不是这些舌头搜集来的信息,可以告知另一人。只各人以生命去施行。人终其一生,只是回答了自己的问题,不能代他人作答。觉得很在理,大家都是各自成全。师父教导她,言语总在其次,更是以身作则,打动了她,她才尽一生心力,去行师父所传之道。 “白子画,你也是个不直接对答之人。我说人心难解,你却说你如何授徒传道。” “各尽所能。” 是啊,她和师父历练,正是此理。尽力助人,但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他二人力量也有限。师父总说,人各有命,人当在命运前尽持守。每次师父的话,都让她感到天地安稳,自当尽全力,一切从大道自然,必有所改善,人自得圆满。 “好!”最终只听到东方说了一个字,之后又一连说了下去,“事发之后,不要孤军奋战。联合一切可以联合的人,包括我。就算我败给你一万次,你也永远取代不了我,取代不了异朽阁。” 得意之后又转凄凉,凄凉中却叮嘱真切:“你们之间,不要有秘密。虽然……秘密正是人心。人若处处光明,毫无阴影,也不必隐藏了。可人偏偏要隐藏,不敢自我敞开,人心并不光明。可你们和他们不同。” 是这样了。东方也说得有理。她当时又哪能说出自己的秘密,对师父的景慕,逾越了弟子当有的虔敬?可现在却可以了。就为这天下间不可以的可以,他们自然也要承受更多,求至善,无止尽,心中不留阴影和尘埃。 “骨头牺牲自己自己去化解那场天地浩劫,最终能活过来,还是得了人心,竹染愿为她死……而你得她全心,她一心为你死,一心咒你不死。你们比我懂人心,已然胜了我一次,为此愿与你们合作。” 是吗?有吗?她只是感激竹染,只是他们同病相怜,只是最苦的日子相依为命,即便他贪婪侵蚀了内心、吞没了天下,那她也比别人更知道,他是更可怜,而不是更可恨。为什么师父也盛赞她对竹染的感化?师父……她怎么会恨一个深爱的人?她懂了竹染的心,可懂了师父的吗?懂了自己的吗?爱是心心念念,恨是一念之差。东方说得对,人心真的很难懂,她和师父又哪里取胜了? 可东方的悔与叹里,还有那种棋逢对手的尽兴,真心服输又总有所保留,这个轮回游戏,他真的没有玩腻?如果她让他看到游戏的新意,同时又带给他带来怎样的伤心…… 一个声音骤然訇响,宛如三军前发号施令。花千骨再也什么都不能想、不能感。 “最后我要收取代价了。骨头,你接受这个现实:人心永远不足不满,任花千骨有无限的良善,任白子画有无限的承担。祸根断不了,人心就是祸根。但你们不能把人都杀了罢?你们要做的,永远做不完。但你们非做不可。非你们做不可。人心是惟一的祸根,也是最大的力量。” 东方彧卿难得地慷慨激昂,结了这讲道,最后一句似闲谈,没了声色,也仿佛有些厌倦了,“你们该走了。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