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恨死你了,我恨你死了。我们兄弟,一起去罢。谁让我是你的影子? 谁为谁牺牲,都是对对方更大的残忍。 不让我好好活,是谁的过错?我偏要一次次活过来,向全天下挑衅! 都是纽带。小骨,竹染,南无月,朔风……他们超出芸芸众生,又是对常人的考验,常人不懂得珍视他们,善待他们。不是他们要作恶,而是众人所逼;逼他们向绝路,受害的最终是世人。 恰恰不是要回避,而是妥善应对。不按人间常规的方式,消除受害又为害的人,而是帮助受害者,受害者并非有心为害。 弟子没有偷懒,可师父不能食言。说了要罚的,弟子不敢起。 师父明白,就能为人师了?必须是让徒儿也明白。 心法要诀,正在调解内外冲突。困境无处不在,考验方见真性。险恶中镇静,纷杂里清心。克制身心,克服外物不适,方是修行,而非回避。修行之初,心力尚弱,是以在深山。之后却要在人世。 镜花水月,未必虚幻;光天化日,未必真实。是真是幻,论断于心。此番劫难,在心不在物。若不修心,再强的法术,也只够自相残杀。 不多看过往,不多说将来。走一步看一步,他先探路在前。 要在最不悦的真实情境中修炼。痛楚的记忆,当下的困境,未来的忧患,都是心魔。不可执迷也不必逃避。身临其境,经受考验,心法、剑法和五行术会助你应劫。 外敌师父与你共同应对,但心魔,只有你自己去克服。师父就在你身边。 你不会误读师父的不忍,即便天地不仁!师父昨日布置这许多功课,也是想告诉你,有时外界不尽人意,但你总须自求。 ------------------------------------- “我恨你,我恨你……” 传音螺里传来撕碎山崖的呼喊,风雨血泪俱下。一个“恨”字在无限反复里耗尽了全部的生命热情,失去了力量和含义。 云翳。 除了传闻,竟然留下了记录。而打探了近两年出身不明的风希,莫非是…… “恨”字终于被说完。支撑云翳一生的意义,随着云隐为他死去而坍塌。 “我恨死你了,我恨你死了……我们兄弟,一起去罢。哈哈哈哈,谁让我是你的影子?形体都没了,留我在世上?哈哈哈哈,这就是你为我做的牺牲?还不如我为你牺牲!” 一哭一笑,听得到伤口肆虐。白子画一时混淆了,是谁的伤口。物伤其类,兔死狐悲,谁为谁牺牲,都是对对方更大的残忍……几乎忘了,风逸送上传音螺的真正目的,只默默祈求上苍仁慈。 “哈哈哈哈,反正不重要了……” 云翳的声音还在持续,一笑从深山深处的苍凉,一句“不重要”是更深的绝望。白子画清晰听到心中的声音:很重要! “不重要你还说这么多,你这个疯子!是啊,你是疯子……不,我是疯子……不,你是……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听到云翳神智错乱,俨然看到血色大海上抱着死去小骨沉没的自己。如此真切感受到云翳的癫狂痛楚。风希的事,他定会十分用心。不用猜测,相信云翳最终会说出来。 “疯了,我们疯了,我咬碎你骨头,从此我们形影不离,哈哈哈……但你知道,这个影子,还有后代?我对你太认真,于是不能理智;对他反而清醒。清醒?疯子能清醒到哪里?影子能担负什么责任?我不知道是哪个妖魔,妖魔太多了……他才出生,你就死了。那我就跟你走吧,你看,我说你重要吧,哈哈哈哈……他被我施了个符咒,放在三茅峰集云洞里,十天半月死不了啦。他又不是谁的影子,凭什么死?他也不是好养的,要带累人的,越重要的人越带累。考虑考虑,要不要救他。救他还要抚养他,他只有足够强大,才能担负这该诅咒的命运。但他心地不坏,像你一样。怎么可能像我?我只是你的影子……够了,我和你去死,我还是恨你!你死了,我没人恨,怎么活……” 仿佛是云翳最后一丝气息,却迟迟不肯散去。白子画等了半刻,听到这个声音又凝聚起来,渗透缥缈的邪魅,和真切的苍凉。 “我说轻了。这个家伙就是祸害。我就这么去了,留一个人贻祸天下。这天下,什么时候对我好过?我一开始,又想过要伤害谁?人死前会看到很多活人看不到的东西。看吧,不让我好好活,是谁的过错?我偏要一次次活过来,向全天下挑衅!” 白子画屏气听完,长长叹息。云翳的声音终归断了,千丝万缕,飘荡四方。 云翳说恨云隐,云隐却是他生死所向。云翳说风希不重要,临死疯癫中,却三番五次,交代得清晰。其实,看看转世的常清为妹妹所做的一切,就知他本性了。不是他邪恶凶残,实在是天地不公。 风希……长留山也不是处处公正,需要照管好这孩子。 传音螺螺尾泛起微微红光,似不能熄灭的火焰,点燃人间,有怨终不能舍。白子画感受到微弱的光热,一手捻诀,一手拖住传音螺。小小海螺是积满阴云天空的白色,此刻化作素笺一叶。小楷工整誊写。 “晚辈风逸拜上尊上。风希一生灾祸,晚辈实当亲为抚养。奈何他生于仙魔之合,又怨戾集身。晚辈研习化解之法数年,今二气相冲,表面虽支,内里已难耐,亟须闭关渡劫。风希似有察觉,亦执意离开。无处可托,寄望尊上慈悲。风希天性纯良,勖勉坚忍,得智者引导,必可化险为夷,与众生相安。他命中或有死结,晚辈是他惟一亲人,自会应对,生死无怨。恳请尊上勿说与花师叔,以免忧虑。幸而她神祗后裔,尊上不伤不灭之身,不至受连累。勿使门中弟子亲近风希,风希亦有心疏离,不至他人受累。晚辈若身死,劳烦照管茅山一派,并师弟风希。风逸再谢顿首!” 白子画久久对着一纸留书,眉头深锁,心中亦不能自在。小骨不了解情况,所有的感受却都准确。风希命运,何尝不与小骨相似?以小骨的善良热心,还有她和茅山渊源,不会不顾的。风逸言下之意,风希不会牵累小骨和自己,这是想要小骨收风希到门下?不敢想象,多出个徒孙……再看罢。 凭空听到东方彧卿的声音。 “你以为,这妖神出世,就是骨头放出来的?难道不是邪恶、凶戾累积而致?如若不是减少不幸,引导善念,再过一千年,还不是要出世?” 再过一千年?好歹也有一千年!小骨怎么这样命苦,又要应对大劫?但是真的就是大劫?来得这样快,情理何在?确是有未完成?但是人间几时又完成过? 下一段话语接踵而至,似要用新的问题,打断他旧的思考。 “治病别忘了我前次说的纽带。像骨头这样的纽带,总是在各界之间,不属于任一方,才是全部人的征结和救治。可你们所有愚蠢之辈,都待她不好……” 如雷劈山。云隐、云翳死处山崖崩塌,看到殷红的海水,那是他手起剑落,小骨的血,遍洒的人间。 左臂伤口灼痛钻心,他才醒过神来。今日心法,大抵到了攻坚阶段,时时神思不能自主。收好风逸的书信,盘膝坐下,导气凝神。 风希一难,不知会如何演绎,但肯綮已了然。恰恰不是要回避,而是妥善应对。不按人间常规的方式,消除受害又为害的人,而是帮助受害者,受害者并非有心为害。 纽带。都是纽带。小骨是,竹染是,南无月是,朔风是……他们超出芸芸众生,又实在是对常人的考验,常人不懂得珍视他们,善待他们。不是他们要作恶,而是众人所逼;逼他们向绝路,受害的最终是世人。 不公,逼迫。白子画重复念了几遍。第二世的云隐和常清,也是自我成全了。只有自我成全,外物未必可凭借,他人不反对已是幸运。 他和小骨何尝不是在把握第二次机会?外界似乎宽松了许多,但怎么可能没有阻碍? 阻碍?阻碍!找到心法的突破口。入塔室闭关钻研。 惟一的二念,是时不时观微小骨。她通宵用功,未歇息一刻。又是心许又是心痛。可怜小骨在他身边少有安闲,他无法代劳,只有陪伴,继续扮演严厉师长的角色。 翌日近日入,到了检查昨日功课之时。二人在书房门口撞个正着。 花千骨垂手站在门旁,将白子画让进屋,等他入了座,才小步走到案前,径直跪下。 “师父,小骨来领罚。师父布置的功课,未能完成。” 见小骨端正跪着请罚,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好继续问道:“你完成了多少?” “回师父,心法习练了几遍,《七绝谱》通读了大半,五行术全部练过的只有水系法术。”花千骨低头答道,只看得到师父的白袍。 “不错,你没有偷懒,起来罢。”小骨非常刻苦了,这些多得不近人情的功课,小骨咬牙坚持下来,完成得已然超乎他想像。看着她因一夜未合眼而苍白的面色,直直跪在跟前的小小身躯,开始为昨日“重罚”二字自责。 “弟子没有偷懒,可师父不能食言。说了要罚的,弟子不敢起。”一直恭敬的声音里注入一丝顽皮笑意,但仍是恭敬不改。 “你……”白子画语塞。 小骨未描画的长眉驯服地低垂,又倔强地伸长。长眉盈盈一线,正与地上单薄衣裙勾勒出的双膝轮廓平齐,两缕细弱的线条轻轻颤动,看不到眼中水雾,只感到初春的沧澜玉格外坚硬寒凉。这孩子太傻又太聪明,宁愿为师父一个不恰当的要求受罚,也不许师父食言:说了要罚,怎能免去?说了要告诉小骨的,岂可隐瞒? “师父让你完成的,正不可完成,你足够勤奋了,师父心中有数,不罚你。师父这就和你说,但也不能全然说清,你也体谅师父?”白子画叹口气,小骨一旦犟上了,真是费力。他修炼了千年以至于无言,自收小骨入门后,时时要遇到新挑战。师父明白,就能为人师了?必须是让徒儿也明白。 “你可以起来了罢?”已近恳求,又略带责备,“才入春怎么穿这样少?” 扶她起来,又将外袍解下,披在她身上,在腰间轻轻系好。一袭单衣,要护她于天寒地坼。 “谢谢师父……”花千骨听到自己声音几乎融化,本来苦肉计得逞的小小得意,全淹没在师父幕天席地的温柔中。抬头正与师父目光相遇,两人各有一番疲惫和欣慰。 白子画让花千骨坐下,将风希身份简述了,只略去了云翳遗言的惨烈,风逸嘱托的诚挚。这些也是时候和你说了;而那段悲苦和脆弱,你也不是不知,也不必详知,太多不幸要承受,今日的已足够;风逸苦心孤诣,他自己也不愿让你知道,也远远没全让我知道,且尊重他的决定。 “好可怜……”花千骨红着眼睛说,也不知是说风希,还是也想到了云隐、云翳旧事,“可是,我不明白,风逸为什么要把他托付到长留山?风逸不是不想负责的人!” 为什么不是?心中如此确定。因为云隐不是。 “原因等看了才知,”他有一些确切的信息,和一些不确切的猜测,自然不会说。“你去给风希上课,尽力引导。” 小骨今年使命重大。若有人恶待风希,她一定不会。 “那他拜师……”花千骨想着自己初来长留山的时光,她从未想过拜其他人为师,师父也实在给了她最好的教导。风希命运这样艰难,希望能遇上一位好师父…… “师徒是缘分。”白子画平心静气一笑,这一瞬笑容,映在小骨清亮的眸子里,流光溢彩。“近日授你的心法,修炼得如何?” “师父,我正想问,你每次授心法,都在我感到外界侵袭时,对我很是有益。回到绝情殿后我静静坐下来修行,却不得要领,仿佛就是寻常几句话……我哪里做得不对?” 见小骨修眉深蹙,一脸正色,昨日修行已领悟要害,白子画欣喜地点头:“没错,心法要诀,正在调解内外冲突。人生艰难,历劫艰险,困境无处不在,考验方见真性。万事顺遂,才是空花虚幻。险恶中镇静,纷杂里清心,阻碍常在,须无碍于内心明鉴,双手决断。克制身心,克服外物不适,方是修行,而非回避。修行之初,心力尚弱,是以在深山。之后却要在人世。” 小骨眼中闪过过往时光的浓墨重彩,刹那七情尝遍只余至味淡然,轻笔描摹出浮世众生图景,最初无一物的天真倾入热忱之火,火焰燃起对抗的锋芒,终于流入浩瀚海洋,无所不包容,每一滴水却凝聚穿石之力。 小骨悟道。 还是那个纤小的身躯,想必和第一次从空中抱住一样,轻盈如羽。明澈的大眼睛缀满星辰之光,花木之彩,千山万海,眼底看遍,只余绚烂静美,在纯白底色。还是最初那个孩子,走过很长的路,初心更打磨得莹彩;还有很长的路,她终于不仅是跟随者,更是同路人。曾经各自不能承受的宿命,今日协力要战胜,要和解。 感到衣袖被扯动,牵动一串银铃的笑声,和风细雨,馨香暖日,每一丝是她的细致,她的深情。任袍袖被小家伙拉住不放,另一只手抚上她系着碧绿丝带的青丝。 “已授的口诀,你先念一遍。”继续心法讲授,千年不变的修道却炼化出温情和生趣。 “瞑目屏息,意念海底潜。熙攘无声,无水花月现。定静安虑,深流本心全。万物一理,道心无偏厌。事生两端,心诚无欺瞒。无尤无疑,磨难真性现。世情常悖,尽纳如本然。” “先不增添。这些你都懂了?”将她一缕碎发别到耳后。 “师父,镜花水月那里,我不大懂。”如此近地望着师父。仙人天姿,就在咫尺,如何想像,这是水中捞月,镜里看花? “镜花水月,未必虚幻;光天化日,未必真实。是真是幻,论断于心。万相生于本相,本相真实,万相亦非虚幻。有时须从本相看万相,有时从万相看本相。看不在眼目,而在心。此番劫难,在心不在物。蓝溪、淙音河谷,都是心设的罗网。若不修心,再强的法术,也只够自相残杀。” 见她面上疑云消释,又聚起更大的恐惧,幽深如夜,血流似火。白子画看到神农鼎的幻境,这个幻境里血腥弥漫,他为她吸出剧毒,白袍染血;他亲手对她举剑,大海尽红。 将她惊慌得忘记颤抖的身子按入怀中,紧紧抱住。不看,不说。不多看过往,不多说将来。走一步看一步,他先探路在前。 “此心法配合五行术,和天海剑一同修炼,”白子画片刻后恢复了常态,修行还要继续,这也是他们惟一的武器,这个武器又是怎样不堪的重负,可他们必须学会拿起,“要在最不悦的真实情境中修炼。” “最不悦的真实情境?”见小骨也很快从魔障里走出,提出具体疑难,虽然不能驱散惧怕,但已不执著虚妄。 “痛楚的记忆,当下的困境,未来的忧患,都是心魔。不可执迷也不必逃避。身临其境,经受考验,心法、剑法和五行术会助你应劫。我就去安排你明日上课事宜,你可尝试修行。” “是……”心头疑虑重重,这会是多么痛苦的修炼,而且这样能修炼吗? “可是……师父,天海剑不是和师父一起练的吗?”抓到一根救命稻草,至少和师父一起修炼,过程的折磨要减去许多。 “小骨,共同修炼的阶段暂时过去。外敌师父与你共同应对,但心魔,只有你自己去克服。师父就在你身边。”顺着她发丝,及至毫厘地轻柔,怕弄痛了她。 可她即将要修的法术,会是怎样的痛苦之路!这是他亲手加给她的,作为不可违逆的师命,却无不是为她好。你不会误读师父的不忍,即便天地不仁! “你去罢,抓紧修炼,现下多吃点苦,之后能轻省些。师父昨日布置这许多功课,也是想告诉你,有时外界不尽人意,但你总须自求。小骨做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