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二十章 上平(上)(1 / 1)皇舆首页

夜阑凭火,冰敷过的面颊用脂粉细细扑了几层仍能看出红肿,轻触一触便觉刺痛。  更衣出府,郭廷引我至城下,低声道,“周将军在上面。”  城下将士皆枕戈待旦,踏上两阶,我将顾惇止下,“家中还乱着,堂兄已不能顾及亲族,你去请兖修哥哥主事,也去好生劝慰姵嬿,她方才惊着了。这里有郭廷,你放心。”  与郭廷相对行礼,顾惇匆匆离去。这几日间,郭廷夜里从来都是守于我推窗可望之距,今日顾惇将他引开,其后府内大乱,郭廷仍被顾惇牵制得不能靠近我的卧房。至事定,便是无人与他说,他也能猜得其中实情。虽不能实言相告,可也无须遮掩。  城外管悯大营仅营门前有火光,城上亦是未燃灯火,我只能借月光看清周桓朝的面容。  城台上,军士静立如塑。城上城外,皆是静然相对。  周桓朝恭谨肃立,目光滑过我的面颊定在远处那处火光,“他明日将攻城,不会安睡。”  齐氏府中出了那等大事他岂会不立时知晓,他不问也好,免得我不知如何答他。  “我倒盼着他正在安睡。”方才极短的哭泣仿佛已拂走一时的软弱,我笑一笑,“若他也正在营中的暗处看着我们,那方为真正可怕。”  面颊仍泛着刺痛,我扶过雉堞,星月光下,管悯的大营隐入夜色,看不到尽头。  上平建城之初并非许州州治之地,亦非要地重镇,是以未建瓮城。无瓮城,便无法将叛军引入聚歼,一旦城门被攻破,上平百姓的血肉之躯便会被乱军踏在脚下。  朝廷此时必已出兵伐叛,还好,这目下外无援军内里更惟有一城百姓的上平城还有这城上城下的将士。  拢紧风氅想挡住骤起的夜风,却将风兜入氅中,索性收回手,任其起伏如旌。  周桓朝银甲折出的光晕一如他的冷凉目光,这样沉稳的目光非久经沙场之人不能拥有,我一时疑惑,他当真入军不足七载么?我轻抚着雉堞上干涸的血渍,“周将军,我可否在城上走一走?”  他只微垂了首,“末将护卫郡主。”  原本只欲在城台左右走过,可行过数步,我一时改意旧念。自北城台西向行去,过西城台,至西南角楼,我道,“兵法……”  长久未出声,初说出这两个字时喉间艰涩得紧,我轻咳过,方又道,“兵法应有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管悯此次应不过四万,上平城中的州军与上骁军加在一处也有万余,为何管悯偏偏选了围城?”  “管悯的围城并非处处皆设营。”周桓朝的语音低沉轻缓如往,“郡主也已看到,管悯的营阵精巧,并无一处缺漏。是以,四万亦可围城。”  原来他已看出了我绕城行走的用意。  只是可惜,我只能在夜间行走,断不能白日里昭然绕城。  星光下,叛军的营阵却似无边际,我拢过风氅,“以城内军力,可守多久?”  他平声道,“仅以目下军力计,至多可守十日。”  我大惊失语,叛军的战力竟强劲至十日内便能破城?  指节重重擦着眉心,回想从前看过的史书,仿佛有许多三五日便破城的旧事。若在沙场,若尽是上骁军,以上平的军力可与叛军对战,亦可取胜,但此时我们是要护这一座城与城中百姓。顾忌太多,终会累及战力。  他应是已有意募军了。  一路静默过了东城台,我紧蹙眉,“那么军力之外,我们是否有可长久固守的根基与良策?”  周桓朝道,“上平城墙数年前重修,碾糯米与石灰成浆用以砌石,冲车轻易攻破不得,是与易中齐名的坚城,这便是固守之根基。”  他说了固守的根基,却未说出良策。或许,由他守护上平便已为护城最佳之策了。  重回北城台,我转首,“当今上平防御,何处最弱?”  他的唇际扬出不难觉察的愧笑,“与城外叛军相较,管悯所在之处防御最弱。”  “我以为,”我拍一拍雉堞,“管悯所在之处的防御却是最强。”  我扬手指过,“管悯的主营在那,而你在这里。”  他似动容,却又是垂眸。  我不知援军何时会来救上平,以我们的军力能守到何时更是难以预料。我静黙片刻,轻声道,“上平的防御不能只强一处。”  周桓朝无言听着,他这样沉默,我反倒不好再说下去。他似看出我的为难,“末将有一法。”  回首看郭廷只停在我的五步之后,我道,“请讲。”  他仅稍思忖了,道,“上平只有四方城门……”  他转身四下指过,随身的佩剑陡然撞在我的腿侧。我大骇,倾身扶着雉堞竟一时不能走动。  周桓朝怔了怔,忙后退了两步,垂首道,“郡主恕罪。”  缓一缓急促的气息,我摇头道,“我知将军的剑并未出鞘,是伤不到我的,我只是想起了旧事。”  方才的那一撞,像极了当年江亶的头颅重重落在腿侧之感。我虚掩着口沉沉喘息过,道,“将军请讲。”  “上平只有四方城门,可这四方城门同是最难防御之处。”他扶剑肃道,“将城门以石封死,守军可全心应对城下叛军,或许能拖延整月。”  他竟与我想到了一处!  民多军少,攻出去又难以自信必胜,而固守,便是候不到援军也不会有短日内破城之危。可是这封死城门并非上佳之策,此战若败,封死城门于事后便是自绝于敌的败笔,亦或许是为将者的耻辱。  “既得郡主首肯,末将这便传令下去。”  周桓朝隐约的一丝笑意泯了下去,我看着他,或许,此策于他会是制胜的良策。  他的喉间似顿了一顿,“半个时辰前蔡奂蓄意潜逃未遂,撞于刀锋自尽。”  他这话说得隐晦,想一想也能大体知晓当时的情状,我漠然,“死就死了。他投敌是他作的孽,若他的家人不知,便不要连累了他们,交与褚充便是。”我移一移脚步,“与陈杼同样,他之投敌不可为人知,便也是亡于叛军斥候吧。”  周桓朝恍似又笑一笑,“蔡奂曾随齐公北伐西征立有战功,郡主为他周全也益于守城将士的士气。”  我大怔,这些年来我竟不知蔡奂是父亲的旧部。  周桓朝已望向城外,我亦不再看他,“将军广闻。”  他淡淡道,“上平是齐氏故里,只是蔡奂辜负了齐公的厚望。”  两个旧人竟都不能守忠,我叹道,“上平已有数百年,被称作齐氏故里不过十余年,蔡奂辜负的是朝廷。”  掌下仿佛有温热黏稠,白日里,不知有多少人血溅于此。我道,“若他的家人亦投敌,将军不可留后患。”我反复重重吁吸平缓方才几不能抑的起伏,“我听闻,前朝时一州军权与政权皆在刺史手中,而高皇帝将军权分出,升都尉之职守掌一州军权,其中之因由,将军可愿教我?”  身边人静默良久,我忍不住侧首去看,“将军不愿教我?”  他只是沉静远望,我笑了出,复长叹道,“也罢,我原也是年少无知,又是女子,将军不愿教我也是应当。”  “过往数百年里刺史曾掌一州军政,刺史率军御敌不胜枚举,可刺史据军自大不服朝廷之例同样不胜枚举。”周桓朝道,“高皇帝为集大权于京枢,为防臣强主弱,亦因已定文臣无旨谕不可涉战武之律,是以分刺史之权,各州都尉遵京枢军令。”  我再道,“国中从前文武之策不定引了些乱事,今上年少,却也是英主,此乱平定过后必将成治世。定国大将军奉先帝遗诏助陛下掌军,将军可知定国大将军如何助陛下治军?”  他仍是淡漠而谦恭,“末将入军日短,不识治军之道,亦不敢擅解。”  能那般明析国策,他岂会不识又不敢解。不肯说也罢,便是说出了,我也未必以为然。  我只看着城外连营,周桓朝亦静立身边。  夜风渐重,星月时而隐入云,未久,竟可见净朗云汉。  心神尽入壮阔云汉,仿佛是数年前在太昭山别院中倚榻望星之时的沉醉。  再度平望城外时,营门处的火光已弱,火光的近处,仍无人影。探身的那一刻,身前忽现两只手臂。  脊背陡生汗湿,侧首看,周桓朝的面容隐入暗影,惟有一双眼似映了星辰。再度回转,郭廷不知何时已在身边。  他们是以为我要跃下去么?我一时笑了,“我只是想近些看一看。”  我退后一步,面前雉堞下尽是暗影,每一片暗影都似是一条性命。以腕抵一抵眉心,我叹道,“管悯营中太过怪异,竟未见守夜巡营的军士。”  “定然有。”周桓朝道,“只是掩于夜色而不得见。”  双耳蓦然似被一道劲力重重压下,我忙以指按着耳前,少顷,那道劲力消失之时,目眩难忍。闭目掩面,又是待眩晕退去,双掌稍分出一隙,我长吁道,“我总是觉得……”  指腹揉按过眼下,我垂手又是长吁,“我总觉得管悯在营中看着这里。”  叛军营中太过安静,周桓朝亦是以静对静。两方静然相视,远可怕于刃锋相对。  缓缓抬头远望,竟已能分辨出营帐,东向望去,我一时怔住。掩面不过片刻,天竟将明。  四望过,城上军士未有分毫懈怠,我已留在这里太久了。下城至车舆边,目光无意间一偏,一名军士沿城下自东向匆匆而来,忽而止步于百步之外。  他身着的是甲骑营军士的甲胄!  上骁军中的甲骑仅有五千又向来只守京城,原以为随行至上平的不过是寻常战骑,前些日不曾留意,此时却是骤起一身的冷汗。我看着周桓朝笑道,“上骁军几时有这般英武的甲骑了?”  周桓朝微侧过头看过,那人又退了一步。他笑道,“定国大将军以甲骑重击和赫,上骁军甲骑自当效仿。末将于上骁军中亦掌甲骑营,此次太祝往上平,末将自甲骑营中择选精锐护送,可彰赐庙仪仗之声威。”  甲骑要彰谁的声威?我这一路上从未见战骑着甲,而他又岂有权定夺哪一营的军士随行来上平。我所猜的便是不全中,亦应不远。  此时也无意说破,我仅道,“不敢搅扰将军军务,我这便回去了。”  车身初动,我唤了停,半探出身道,“四方城门不可尽封死,需留一座以备不时之需,当留哪一座?”  周桓朝只道,“若有援军,必先攻主营。”  如此正好,我原本亦有意留这一座。不止为了相助援军,一旦这样的死守也守不到援军到的那一日,城破之时我必要将管悯引入城内为上平陪葬,断不许他在城外看着上平城灭!  周桓朝却是退后一步,垂眸躬身,“昨日末将行事操切思虑未周,请郡主降罪。”  我知晓他话中所指,只平声道,“不敢。我只望将军护城时不要这般急躁。”  将信任明示于他,我也要让他清楚何处是我不许他触及的。  绡帘垂下,我忽然觉得仿佛失去了支撑的气力。车舆走得平稳,我仍是阵阵眩晕。  终于到了府门前,我扶着顾惇的手臂下了车舆,回首远远望向城门,凝声道,“我知你遣了府卫去监看他,召回来,再选几个机敏的送去他那里,只说是武城公府为抗敌尽微薄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