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二十六章 战图(下)(1 / 1)皇舆首页

前次深夜于长辰宫中行走仿佛是那年自田氏的鸿台殿归来,此时却已物人皆非。  并不是物人皆非,鸿台殿已封,姐姐的延清殿还是在的。皇帝即位后,姐姐为免峣儿迁居不适自请仍居延清殿而不以太妃之位移居寿宁殿,皇帝亦是恩许了。身右仿佛是上清池落水之处,我一时轻颤,那时刺入骨髓的冰冷又似袭来。  肩头忽然一沉,皇帝微紧了眉心,“姑母当心受寒。”  他的薄氅透出绵绵暖意,直舒缓了心中的冷寒。我微笑,“峥儿,多谢你。”  他眼中分明有愧色,“是我疏忽了,我只想着散一散方才临华殿里积的郁气,未留心姑母受不得夜风。”  “峥儿,姑母是谢你方才回护我。但是,”我驻足转身,“于私,城阳王是你的叔公,于国,他出于孝明皇帝一脉,他的尊贵姑母远不能及。今后他便是再如今日一般,你亦不可回护我。若因外臣损了皇室的亲情,真正损的是你德望。”  暗夜中,眼前的皇帝垂首不语,形单影只。他的左手仿佛按了按,我一时垂眸却惊得后退数步。他似是觉察,忙道,“姑母勿惊。”  他轻托一托剑镗,“这是孝武皇帝曾佩的玉具剑。”  我不由紧了眉心,孝武皇帝之后的几代皇帝再不佩剑,他不止佩剑更佩了这柄,是欲效孝武皇帝之雄谟么?却听他又道,“我从未见过如此精巧的玉具剑,去岁仲秋偶得后便不舍离身。我知今日不宜佩剑,只是一时疏忽了,明日我便收起不再随身。”  当年乾正殿内初见他时,他也是手执一柄玉具剑的。  夜风骤起,我忽然不愿再留于长辰宫中。我褪了薄氅拢在他的身上,“夜已深,峣儿应已睡下了,姑母改日再来看他。”  薄氅覆住了剑璏与剑珌幽冷的光,我叹道,“已是暮春,你这少壮男儿原不应当畏冷的,今日太后说起你这些日常彻夜读书,想是劳乏了身。还是请华太医来请一请脉,当养则养,不可自以为年少便疏于珍重自身。”  他仍是垂首,只扣一扣薄氅,“姑母亦当珍重自身。”  “好。”我笑应过,整过他肩头的褶皱,“你今日饮酒不少,睡前先用些醒酒的汤饮,歇一歇再睡,免得明早头痛。姑母这便回去了,你早些歇息。”  他应下,行过两步又回身,“前些日姑母……大长公主难得入宫,我想或许她是厌嫌了宫规拘束,许了她衍明殿或裕景殿时不必通传。姑母亦时而长久不入宫来,日后亦不必通传。宫中孤寂,我在宫中的至亲长者只有太后与太妃,还请二位姑母常入宫,不要厌嫌长辰宫。”  车舆远远随在身后,哥哥与我缓步慢行,轻声道,“若你在沈素这样的年纪又有她这般技艺,也未必敢当众献舞。这番心意,你欲如何回报?”  长辰宫外夜风中的清冷总是不如宫中深浓,我睨了他笑道,“你知沈素有哪般技艺?”我作大悟状,“我倒记得沈攸祯出使归来那年你曾说起他有意与沈素来家中与我研习书经,我看他不过是借着我的名号而已。她已及笄,你娶她回来便是回报了那番心意。”  哥哥气怔,“总是这般口没遮拦,留你几年平平性情也好,免得毁了齐氏德望。”  我随手推了他,笑道,“你的性情倒是平和,待你成家立室了再来劳心我的婚事。”  哥哥只是低着头笑,我拢过风氅,偏头正色看他道,“以沈素的才貌家世,求亲的人必是不少。沈攸祯有心,也做得了这个主,你何不承下他的心意。”  “相交多年,便是从未与我直言,我也明了他的心胸。他本是纯懿恬冲之士,只是他的弟弟虽是嫡出却非大器,难承沈氏声望。他从前与人无争至今日和光同尘,于他是遂愿亦是违愿,”哥哥轻笑,却又移开眼,“他年将而立却愈发沉郁,未必当真有这个心思。”  我紧了风氅,“你常道沈攸祯有经世济国之志亦有匡复宗社之才,可这些年里他困于大鸿胪署不得施展,只怕是朝廷已不能给他的才具以方寸之地。”  “不可妄言!”  哥哥怫然怒斥,我不由缩了缩肩,随口之言又是惹恼了他。  即使厌恶朝堂争斗,即使明知国已式微,他也从未真正心灰意冷。他向来待我宽纵,惟有我出不屑朝堂之语时会恼怒。可是这时有内乱外战的江山中,他,或是再有几个与他一般心意的能臣,可有回天之力扭转乾坤么?  我轻道,“我知错了。”  “是我不好。”他抚一抚我的发,语中仍是无奈与怜惜,“那场叛乱已落定,你应过我不会再想,可这些日里我看得出你仍常在想,我不知如何方能驱尽你心中的郁结。”  已尽落定了么?乱事已平,可平定那场乱事的人仍在外。我忽然想起上平时的一事,脱口道,“我在上平时曾请褚充斩了几个借机谋财的商贾,那些人与朝中诸臣多有往来,若被他们当先奏请论罪可不好,我们可要先行请罪?”  “不必。”哥哥笑道,“若是太平日里,他们必是早已生事。可此事牵连进了叛乱,他们也必不会为了些许私利而问罪于你和褚充。你们杀了那几人,却是助了他们脱罪。已过了这么久,他们未生事,褚充也未请罪的根由便在此,你也不必请罪。”  他点一点我的额,“你做得极好。若那时顾惇未与褚充同去,最先被牵连的便是上平的齐氏。”  因战牵出的秘事与祸事总有许多,难以事事皆全。而这场战祸引至的损兵伤民更有许多,萧歙往上平的重任之一是料民。多方清查之下,各州郡于此战中亡百姓近七万,更有伤者难以计数。若非战事这般迅捷地平息,难料会死伤多少人。  哥哥举步缓行,“武城公府府卫仆侍于危难之际奋身护城,亦护了齐氏在上平的声望,齐氏将世代恩待他们的家族后人。”  他刻意不提齐竑和枉死的族人,我知他亦是不愿想起齐氏那极深的一道伤。  “至于你,”哥哥微敛了笑,“父亲虽不在京,但还有我,你若不想嫁那人,我总能挡下这门婚事。”  我将叹息压回,上平的心结压在心中太久了。  挽过哥哥的手臂,“君意便是天道,嫁与不嫁非你我能左右,若当真能左右,只怕候来的就是祸事了,父亲一生戎马搏来的荣耀不能毁在你我手中。”我摘下那枚发簪,叹道,“顺应天意吧。”  归家后我将霍鄣从前送来之物尽取出来看,除却那柄弯刀我最中意的就是这枚簪。净银簪身未有丝毫纹饰,簪首也只有一枚白玉雕的五瓣花。花瓣仅尾指尖大小,以玉中透出的一抹浅黄为蕊,看在眼中清素静雅。  与礼一并送来的只有一篇帖,每一份我都看过,字迹算得端正,应当不是他的手书。  哥哥接过,单指托住簪首姣白花身,叹道,“真的很喜欢?”  我点头不语,哥哥只笑一笑,将簪插入发间,“如此最好。我打探过,他尚无有名分的侧室侍妾,你嫁过去总不会费心去争。”  我忍不住低嗤,却亦有了几分心安。从前不懂,经了田氏之祸方知女子因男子的恩宠而争斗,所失的不只是心,更会有性命。起于争宠而终于弑夫,亲历了先帝后宫的隐秘变故,我竟觉自己已近灰心了。  春意未尽时,卫原自裁。  那日皇帝恩准卫原的妻女入狱送衣食,却在随身的提盒中搜出了夹藏的书信。  那书信来于南境,信中道南军西南四营已与永潼王谋定暗刺霍鄣,再由南军诸将上表力证卫原的罪状为诬诋,而后求朝廷将卫原赦出再度执掌南军。  即使当真是诬诋,南军为了卫原与外族合谋杀上骁军首将,这样的密信现于皇帝眼前,哪怕他不信,也不会允许卫原存活于世。何况有这样一封信,朝中又有谁敢再去保卫原。  卫原的死几乎是无声无息,卫氏一族被他累及流放宁北,世代为民永不入仕。  而南境之战,整整一年未息。  一年中,每有一道捷报回京,城中传言便会上扬一分。人云齐氏颓势渐露,武城公虽为尚书令但未过而立难以服众,先帝赐婚已是空谈。  事关国土失留之战,竟还有人有闲情去理会男女婚事。  南境的战事是国中第一要务,战事所耗粮饷无数,纵然是这几年收成还算好,哥哥也常常忧虑,只盼着快快安定。  霍鄣南征仅领八千上骁军,随行亦只有安广固与周桓朝二将。卫原槛送回京后他暂领南军,将先前逃散的南军招回半数有余,更募兵两万余。  令安广固扼住太蒹山咽喉要地阻止永潼北上,霍鄣率军转而绕过璞山直插蛮部腹地。诸部以深山恶水为屏障与霍鄣周旋,上骁军又多是江北军士,到达南境后许多人因不服水土病倒。霍鄣未急于平乱,休息上骁军兵力间以南军率先攻取百僚。作乱蛮部中,百僚最弱也是最犹疑,多年辗转臣服于势强的一方。  霍鄣收服百僚后将其编入南军,建百僚营,许其战后回归旧地。有百僚相助,大军如入无人之境。诸部本就各自为政,此番作乱虽有盟,但必是各有心思。  霍鄣将身后交与南军西向推进,越两月,散居于方圆四百里的袱保与也巴两部聚集兵四千有余突袭霍鄣主军。袱保尽没,也巴伤亡极轻而退。上骁军一路挺进攻下伯泽部,伯泽周边势弱的数部亦归顺。  上骁军越山跨江行进于荒蛮之地,辗转大小百余战,战事最顺之时,百僚族长自恃功高向霍鄣请封为南境王于战后治南境,霍鄣不允。  早前全身而退的也巴部流落于各部间寻求合兵,无人肯应,终归顺于霍鄣。  此间百僚族长率兵出逃欲投靠永潼反击霍鄣,路至未半便落入周桓朝的伏圈,全军无一生还。  安广固困东线四部于深山,至此时,永潼已孤悬于太蒹山南。  荡平西线乱事后霍鄣并未回师,转而北向入成州。成州四面环山,州境地势极为险要,北可上郇州东可望沅襄二州,是自西南指向京枢的要地。自蛮部为乱起,成州二将史行猷与唐睦二人尽入南谷关,却以朝廷无令为由未出一兵一卒只作壁上观。当年赵枀为乱,断去通路使朝廷之令不能入成州,可那时成州军即使不倾兵追击,也应事从权变而遣军讨敌。但他二人亦是如此时一般坐视,至赵枀逆军退至州境也未出兵。  非是待命,而是恃成州之险而拥兵自重。  霍鄣领上骁军长驱直入,史唐二人于南谷关亲迎。  大军于南谷关外驻营,二人设宴接风,霍鄣只身入关。转日演军,二人突然发难,被霍鄣当即斩杀,关外大军夺下南谷关。  霍鄣调率成州军出南谷关,经成州南下与已越太蒹山的安广固合军于太蒹山南,霍鄣整整两月而不战,永潼日渐惶惶。  光兴二年十月,大军南下,而极缓的行军令人辨不出他兵锋所指之向。  十一月初十,永潼军于万曲江边阻击,主军退而失讯。永潼大幸之,据会川城整兵。  十一月十二,霍鄣兵临城下,半日破城,斩大将六人士卒万余,俘数千。  十一月十四,霍鄣南下,上骁军被坚执锐攻城略地,一月内连破六镇。  一月初五,霍鄣于都城百里外的屏山之北与永潼决战。  南军自两翼冲锋,三度未能破永潼军前军。南军退而集军,而后全军尽出。永潼便是以为南军的后军已出击,遂亦尽出。永潼力压南军之际,安广固一路伏兵忽现,战势逆转,永潼军败退入山。至山下,再有奇兵突现。两百上骁军借山势冲下,南军前后夹击,遂破军。  一月初八,霍鄣至都城,永潼王率王族臣将出城请降。  光兴三年二月,永潼及作乱各部奉上降表,称永世归顺。  霍鄣荡平永潼后请旨于南境设合州,临近边境的各部与近地中土人通婚事农,南军于崇山之中穿凿道路以交通往来。  自此,诸部再无纠集反抗之力,南境千里之地入为我朝疆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