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囿里,我的房外尽是和赫人守卫,惟一侍奉身边的和赫女子通晓中土雅言,竟是告与我渠丘於命我署理长辰宫内诸项杂事。
探问过,沧囿中仅有我与三个侍奉内廷的女子,并不知渠丘於如何封了那三个女子,亦不知她们是不是与我同留在晅仪殿之人。
风乱整夜,次日再入长辰宫时,已是重云压宫阙。入晅仪殿,数张皮卷摊在案上一片狼籍,渠丘於虚握着一卷帛书,似已熟睡。
他极轻地移一移身时,我蓦然发觉自己已站在他身边,抬手看,掌心一排深红的印痕。方才心中汹涌的杀意何等深刻,他这样没有防备,我的手边便是灯台,击杀他易如反掌,可是我不能。
我无声长吁了,整衣坐于案后。
听闻和赫并无文字,这皮卷上的怪异笔迹像是符记。我一一铺好,取过笔墨临在绢上,只求平缓心绪。每一个符记都要试写数次,待尽仿写毕已是午后。
渠丘於似初醒,将手中的书卷置于案,侧身望一望我手中的绢,紧拧着眉道,“这是什么?”
他竟有这番孩童般的语气,我笑摇了头,“我已尽力了。”
渠丘於不以为意,淡淡一眼扫过我,忽而笑出一声,将案首的书卷推至我面前。
他已转了肃容看着我不语,展开书卷,竟是《九州翔志》中定州的第二篇。为这一篇赞述的上靖关与鸿丘之景致已毁于他的大漠铁蹄,他竟在看这一篇!
蓦然惊觉自己已然紧蹙了眉,我忙揉一揉眉心,伏低了身临于卷上,佯作轻愕,“这是《九州翔志》?”
案首的灯台被移近了,我的指尖自掠过半篇,笑叹道,“听闻《九州翔志》已近散佚,我也只看过淮州的一卷。”
渠丘於的语音似是不悦,“谨德殿中少了道州与襄州各一篇,竟无人寻齐。”
道州与襄州的那两篇多年前便被郭廷寻到了,只是我并不知宫中亦有《九州翔志》,便未有送入谨德殿。
我暗暗吁过,他必是去过谨德殿,而他有此言,便是无意毁去殿中那许多经典孤卷。
我仍看着那卷帛书,渠丘於却随手扯过我仿写的几张绢。我放下帛书看着他冷着脸一张一张细细看过,不时侧眸瞥我一眼。
我亦是微笑看他,心中却是如同猛兽的利爪撕扯着。这几年听闻渠丘於待身边之人喜怒不定,心思反复间连最亲近的人也会随意杀去,不知今后会在他身边多久,我说的每一字,看向他的每一眼都不能让他起疑,我的坦然将是最得力的护身之宝。
他看完最后一张撩衣坐下,“你可知你写了什么?”
我摇头,“不知。”
自榻边取过一柄银铸匕首将那些皮卷一张张划毁,渠丘於只淡漠道,“太庙奉着的仍是赵氏历代皇帝,你以为妥当否?”
不意他会问我。
我曾想过渠丘於入宫后当先便会毁去太庙,却未料他保留至今。我作势沉思过,“自是不妥,但陛下留着前朝太庙必是有陛下的用意。”
他并不作声,眉梢也未动纤毫。
他留下的不止太庙,赵氏皇族与先朝文臣他未有剪草除根,连大家鸿儒与太学所余的士子也不曾杀戮更着人监看不许自尽,我只怕是低估了他的心胸。
一时心绪未明,从前霍鄣也道他太懂得忍性,或许来日要的会更多。
皮卷划至破烂不堪,他终于罢手,自案边小橱取出一卷书,背向我摆一摆手,“明日太庙内诸物会迁至长陵,你去处置。”
太庙并未因易主而有分毫损坏,孝明皇帝当年倾举国之力遍以金楠重修了这座太庙,白日里即使是门窗四闭,殿内仍是一片洒金光亮。
我取出绢帕,将诸室的长案细细拂去浮尘。赵珣的最后一抹影已在这里十几年,我探一探手,终是收了回,或许,这将是我与他的最后一面了。
我曾答应他照顾他的皇子,可是今日,却不得不将他的江山也拱手让与他人。
渠丘於已将旧日宫女与内监尽驱出宫,内廷侍奉的尽是和赫少女与侍卫。虽无被旧日宫人见到之虞,可我的一举一动都受和赫人监看,我亦暂不能插手朝事,更要避免被旧日朝臣见到,于是条陈了迁灵诸事,禀与渠丘於择人去办,仍旧回到沧囿每日以青玹教我的妆容坐待渠丘於召见。
沧囿东苑的听涛、珠玉、缀琼与凌寒四处园阁是我与三个女子的居处,各园间以竹丛山石相隔,并不能相望。我从前常出入沧囿,却从未进入这几处园阁,此时便难以择机为自己备下退路。可那日我自长辰宫归来,却在我的听涛园前的石径上见到送炭木入沧囿的周桓朝。
听涛园的沐池隔墙后是备置炉炭沐汤的小室,注沐汤的兽首可传音。我在沧囿里时常守在沐池,可周桓朝却再没有入园。那个兽首,我在看到他的手做出的轻微动作后于沐池边思索寻找了许久终于明白他的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