渠丘於手下一滞,他的手落在脊背,拍打着震得胸内生疼。我挥落他的手臂,垂首按着胸口,“我说过,我只想保住性命。”
“这样尖利,说的却是实情……”他只撑着双臂,似是在看我,“你再来猜一猜,他为何选了成州?”
我悚然一惊,他是有意出兵成州么?
当年霍鄣在南谷关斩杀史唐二将,再将李嗣儒留于成州掌军。李嗣儒虽是随霍鄣收服成州,却在这安远将军位上从未升迁。他品性内敛而耿直,霍鄣将他放在成州十几年也不曾怨过一句。
那年安广固征蒲安,他对安广固的援令置之不顾,却在收到霍鄣一道手书的当日出兵。蒲安平定后,李嗣儒仍未升迁,霍鄣却将郇州也交给了他,成州都尉从来都是他的辅将。
我曾有意将右符交与密史金,可那时京中的向令史无符便不能调动京军抗敌,我惟有将右符留给向令史,以向令史之命许他离京。霍融在李嗣儒军中多年,是以便是无符,只要霍融听从我的手书进言,李嗣儒也会相信密史金。
而霍鄣,他此时又在何处?北境战事初起之时,战报若是畅通急送当可在京城得报后的两日内送到江东,而江东急送回的军报亦可在渠丘於围城前送回京城。可是,直至城破,我们都没能收到江东的军报。
和赫人能如此轻而易举地进入中土,必是有人操控了北境防御销铄了各军的兵力,亦必是亦有人断去了江北甚至京城与江东的联络,在霍鄣得知战事之前占了京城。霍鄣必已知晓江北已入异族之手,此时的成州只能稳,不能动。
渠丘於近在咫尺,我极力压着几乎不能控制的心跳,仿佛是忍不住地笑,“还需猜?听闻随密史金离京的是步甲营,有步甲营在手什么城池夺不下,又从未听闻成州军战力有多强,夺险地而守,他应是笃定陛下不会征讨他。”
渠丘於收臂倚回,目光却是一刻也不离开我,“仅两千步甲营便可尽夺成州?”
扣着下颏的手虽早已撤去,可那痛楚却一刻不离,且不时重一重。我轻笑道,“如何不能?只要迅捷擒了成州首将便可。成州膏腴之地,他以成州自立是足用的,但断不会北上。他知晓以他那一隅之力岂能撼动陛下的江山,他更知陛下若征讨他势必扰乱平定江北的大局。中土不是大漠,此时与和赫王族中人为战,于和赫族内外都是不利。陛下权衡之下,他便得了存活的根基。”
蓦然心慌,我说的已是太多。我按一按下颏的痛处,轻叹了,“有书曾道,天下皇室的内争从无不同。那密史金,只要能活命,身在何处亦并无不同。”
渠丘於抚一抚袖,“他只从前是我和赫族的王。”
“陛下说的正是。”我笑了笑,复叹,“还好他早早叛离陛下被前朝软了心骨,若他此番随陛下入主中土,便定然不是如今这般蜷居苟活。若他在京中,或许我也不能有性命与陛下在此倾谈,我还要谢他只从前是和赫族的王。”
他容色淡然看了我,垂眸良久,忽道,“你调教出的女子果然不同,萧素甚得朕心。”
“不过和她们说了几句话,能得陛下的宠爱是她们的福祉。”我暗暗长吁,收好了两盒棋子,“萧素么,她的相貌不是最出众的,甄绮最是美貌,性情也温顺,陛下可不要厚此薄彼。”
近日已再有数个和赫女子入宫,而那日入宫的中土女子中,近日沈萧之外便是甄绮最得他的宠爱,虽无位号,却在这后宫中足以引和赫女子侧目。
“朕不喜欢太过美貌温顺的女子。”他随口笑道,“甄绮更算不得温顺。”
我只无谓轻笑,“陛下喜欢什么样的女子是陛下的后宫事,我是外人,只管选送。”
他挡在我的身前,眼前骤然晦暗,“你当自己是外人?”他再度扣了我的下颏,神情莫辨,“你也姓甄,莫不与甄绮是亲族?”
我不避开他的眼光,“若是亲族,我便不会选她入宫。陛下这般宠爱她,她当有些过人之处,想来她也不会愿以我为亲族。”
他的手顿时僵住,慢慢收了回去,“她……有时很像我的亡妻。”
从前北境的密报中曾说,渠丘於最敬重的亡妻萨乌图与他少年结发,渠丘於被逐那些年间,她亦随在他身边不曾离弃。当年王庭血海中,萨乌图执刀诛杀二十余人,身中数箭而不倒。
渠丘於即位和赫王未足旬日,萨乌图因伤不治,渠丘於亲自为其服丧。
萨乌图死后,渠丘於身边的女子中便是吉思达最为尊贵。和赫女子常有善战者,而渠丘於破上靖关时,他的姬妾中仅有她随破阙墉关的那一路入中土。
我曾近身见过这位和赫至尊的女子,大漠风沙侵蚀了她的容颜,她的眉目间没有中土女子的温柔娇俏,惟有勇悍。
他忽然笑了,伸一伸手臂,叹道,“你们从前的皇帝当真会躲懒,沧囿棋盘之地也能射猎。明日朕出城,你回去备衣物,与朕同去。”
近日时常不能应对他反复的性情,原也当避一避,更有我实不宜现身于人前。他方才的力道不似最初那么重,却也重了痛楚。指尖又是轻按过,我笑叹,“我并不懂这些,不如请昭仪同去,还能与陛下一较骑射。”
他略扬了眉看我,又是笑道,“朕不日将往太昭山北的原陵,你可愿与朕同去祭拜你们那位千古一帝?”
我大愕,他竟要去祭拜原陵!
我更是连连摆手,“原陵之主曾是中土至阳之人,便是皇陵,亦是至阳之处,我为女子,不能承其重。”
渠丘於讶笑,“至阳?不是至阴?”他渐敛了笑,“也罢,此时并非往原陵的时机。”
岂会是时机未至,他是怕了。已然亡故数百年的帝王,仍可震慑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