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后的日子里,他受了不少苦,本就瘦弱的人只剩下皮包着骨头了,那黄脸(事到如今,才知道这过分的黄色,是肝脏在求救,竟然忽视了它这么多年)上一丝儿血色也没有。疼痛来袭的时候,他佝偻成了一团,用力地攥着被子咬着枕巾为避免自己叫出来,汗珠子大滴大滴地滚下来。就是这样,看到花姐的时候他还是笑,说自己“感觉好多了”。他一点也不知道,就在刚刚,就在窗户的外面,花姐是如何攥着自己的衣角咬着牙强忍着眼泪的。在走进去看他之前,她小心地把衣服上的褶皱扯平了,就好像他们的痛苦都不曾存在过似的。
大黄的离开,对他自己来说,确实是一种解脱——花姐有时不得不这么想。她其实很后悔,在大黄走后,她知道自己曾拥有过世界上最好的丈夫了,可是,这最好的丈夫已经到天国里去了。
送走大黄之后,彻底只剩下母女俩相依为命了。大黄从确诊到离世,只有个把月时间,所以医疗费用并没有累计到可怕的高度。大黄去世之后,之前经营他作品的礼品店店主来看望了花姐母女,送上了一笔慰问金,还拿走了一些积存的作品,说是要举办一场募捐的义卖。这些作品最后变成了厚厚的钞票回到了花姐的手上,自然,这些都是大黄在他最后的日子安排和嘱托的。他能为这对母女做的,都做了。
也许是因为只剩下妈妈可亲近了,圆圆再也没法倔强了。现在花姐一边在城里摆摊,一边照顾她,就好像初一她们刚到城里来时一样。虽然不像以前那么马力全开了,但花姐毕竟每天都有进账,做生活费够了。家里的积蓄,应付房租和圆圆的学费,绰绰有余。她们有自己的房子,等圆圆考上大学就不用再租房子了,就算扣掉圆圆的大学学费,剩下的钱也够花姐养老了。经济方面,她们是无忧的。
花姐把大黄的工具和未完成的作品都运回了家里,塞进他原来的工作室里,锁上了门——虽然她知道这些工具也许再也派不上用场了,那些半成品也再没有被完成的一天了,可是她无论如何也舍不得丢弃它们,一件也舍不得!她在城里重新租了一套小房子,房租更便宜些,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花姐觉得,这样换个环境对圆圆也能更好些。
大黄死后,花姐的碎碎念明显减少了。圆圆比以前更沉默寡言了,问她十句话未必能回答一句的。她就好像听不到妈妈的那些絮絮叨叨,更别提回应她了,花姐自个儿也就说不起来了——从此吃饭时间母女俩总是没精打采地坐着,谁也不吭声,各自把食物送进各自的嘴里,像两个布偶娃娃。花姐的语言少了,但从另一方面来说,表情姿态却更加生动起来。她时时刻刻总是一副有苦说不出的、愁眉苦脸的样子。从这个角度来说,她的碎碎念其实升了级,到了“此时无声胜有声”的境界。
高中生活远比初中时要劳累得多,内心的苦闷使圆圆只得更加拼命地学习。她没有朋友,连那些试图搭讪她的同学,她也总是尽量避开,时间久了也不再有谁来主动找她说话了。下课时她总是趴在自己的座位上安静地算题,或者在同学们都在打打闹闹的教室里趴在桌子上假装睡觉。
没有了爸爸的圆圆在孤僻的路上越走越远。她从不主动跟花姐说话,当花姐缠着她问东问西的时候,她也只是尽量用最少的句子,简洁概括的回答问题。如果花姐还继续纠缠不清,她就索性什么都不说,把耳朵关上,专心学习。
母女俩每天在同一个房间里吃饭睡觉,但却最熟悉也最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