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说要走的老者又似乎不急着走,一手仍举着伞,另一只手拿着拐杖在地上这里敲敲、那里敲敲,顺便把些村里哪哪积水了,哪哪不通车了的消息讲给张茂听——这些消息,他觉得对张茂是有用的。末了,他又一边嘟囔着,一边朝院门走过去。站在石子路与水泥相交的地方,他大声地,仿佛是自言自语又仿佛是跟张茂说似的,说了一句“这院子的排水做得真好啊!”
待毛伯伯走后,张茂就用他送来的蔬菜为自己做了午饭。吃完午饭之后,又回到了他的阅卷与阅读之中。
下午的工作状态不好,究其原因,是张茂的脑子里总在想别的事情。他思考的主题是,吵架。
他的爸爸妈妈为什么总是吵架呢?那孩子的爸爸妈妈为什么总是吵架呢?开朗率真的毛伯伯与贤惠的毛大妈是否也有吵架的时候呢?他自己有限的几次与前妻的争执又是因何而起、怎么收尾的呢?
他的大脑仿佛并不受他的控制,自顾自地寻找着这些问题的答案。
吵架的原因,或者说导火索,有许多事后想想根本无关紧要,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无足轻重。可是在当时,又仿佛十分性命攸关似的,不能不据理力争,一丁点儿也不能让步似的。大脑里仿佛坐着一位别的指挥官,在那个时间段里,全权接管了你的这具身体,说什么、做什么全不能自己做主了,自己倒成了一个多余的东西。但是自己事后回想起来,又觉得不可思议:“这话是我说的吗?如果不是我,是谁呢?我怎么全都记得呢?我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做出这样的事情呢?天哪!难道我是个精神分裂症患者吗?……”
世界上果真存在着能用吵架解决的问题吗?吵输了的一方,是真的心服口服吗?张茂想到了他爸爸,坐在老屋檐廊下几乎“无家可归”的爸爸,毫无疑问是吵输了的那一方。用吵架的方式“解决”了的问题,难道不会埋下无穷无尽的后顾之忧吗?
如果可以,最好永远不要发生争执。
即便是自认为非常理性的张茂,也有与前妻发生争执的时候。导火索都已经记不清楚了,但是他能体会当时那种血液全都往头上涌的感觉,他的身体,他的手脚与嘴巴好像不再是他自己的东西,他仿佛失去了对它们的控制权。这很诡异,因为事后当他冷静下来的时候,没有一次不为他盛怒之下说出的话后悔。然而,他清晰地记得他说过的那些话,他甚至能回忆起当时的身体语言,但是,彼时究竟是谁在指挥着这具身体呢?
理性,在我们最需要它的时候,为什么选择退位让贤了呢?有多少本来不需要发生的争执,以及由此引申而来的悲剧是由理性的缺席而产生的呢?
张茂自认为,自己有着相当不错的自控力。可就是他自己也有不少次,当时头脑发热,事后无比后悔的经历。况且,世界上还有许多自控力不如他的人呢?比方说,张茂最先想到的,就是他的妈妈。那位情绪极易波动,最微不足道的小事也能让她经历心情过山车的瘦小的老太太——在她生命的最后几年里,她几乎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地干瘪下去的。
如果我们都能多一点理性,而在必要的时候,不让感情出来指手画脚,生活本可以轻松很多很多。
在过去的许多年里,尤其是在与父母相处的岁月里,张茂慢慢地成了冷眼旁观的那一个。
如果设置了“某某对我有意见”这样的预设念头,解读某某所做的每一件事情似乎都能发现暗怀着的不轨之心。这是他冷眼旁观妈妈很多年之后得出的结论——他从心里觉得,这位老太太的多疑才是唯一叫她与所有亲朋疏离的根本原因——是她自己选择离开的,并不是别人抛弃了她。
拜这些观察结果所赐,张茂成了一个很理性的成年人。也是因为这些,他没有对爱情以及婚姻失望,而是在爱情来临时勇敢地抓住了它虽然后来它又溜走了。可以说,张茂的所有看似幸福的生活都是建立在他理性的冷淡基础之上的。
热烈的、全身心的投入,没有什么好处,它虽然放大了喜悦,但也制造了许多无端的痛楚——张茂觉得妈妈的一生都在告诉他这个道理。
随着时间的发展,爸爸日记里与妈妈“热战”的记录越来越少了,取而代之的,是“冷战”。张茂能感觉到,爸爸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了公司的运营之中,他好像想要从他的家庭中抽离出来。爸爸正在逐渐变成张茂熟悉的那个爸爸,不是一个三十来岁、年轻气盛、动不动就与妻子大吵大闹的年轻男人,而是在身心俱疲的应酬之后,坐在车里抽上一支烟,只为了晚点回到家里面对妻儿的中年男子。
与此同时,“她”也几乎消失了。
“她”离开了吗?还是,他们仍然有接触,只是爸爸不再记录这些?
张茂只能焦急地一页一页地读下去。
外面的雨一直没有停,张茂被困在名副其实的“孤岛”上。而在他看来,三十多岁的爸爸几乎与现在的他自己同龄,似乎也困在另一座精神的“孤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