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少年卷完结【下(1 / 2)行医在三国首页

数日后庐江郡。

陆康立于嫡子的房门外。

厚厚的官服压在身上,使他看上去格外疲惫,微风掀起二月初初抽出的柳偶然一丝绵绵的絮拂落在他的肩上都令人有些莫名的心惊似乎任何一点重量都足够把这个形只影单的老者压垮下去。

但他依然站得挺直。

张机靠着门窗习惯性摸一摸腰间的葫芦惊觉太守府并不款待以美酒所剩的二三滴须得好好珍惜于是撬开塞子搁在鼻下嗅了嗅略算是过了个瘾。

啧啧的回味声中,陆康问:“先生此前说的解药,果真只有令徒有?”

张机惋惜地深深吸一口酒气道:“是其机理并不算难,但炮制起来所费时间颇长,现成的或许只有他手里有。不过他如今为孙氏鹰犬恐怕您只有向孙将军讨了。”

孙策。

浮现在陆康脑海里的并不是少年将军壮志踌躇、意气风发的模样而是被他拒于门外之后咬牙切齿眼里一闪而过的冷光。

他淡然抽回思绪,似闲话家常:“所以先生之来庐江,也是奉了孙策的命令?”

孙策的兵马已经临于庐江城外,陆康显然怀疑这是双方串通好劝降的伎俩。

张机惊咳一声,他老头子纵然被陆家的小狐狸咬过也绝不至于投靠孙氏那对小龟孙。

违着昔日的誓言来庐江也终究是看不下去六岁的孩子白白地送命。

当然如果陆康差使的人来吴郡请他的时候,没有把暨艳拎起来夹在腋下以做威胁,他倒也不至于帮孙策轻轻推这一手。

陆绩不是生病,而是中毒。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在解毒上他的确已经不及自己的徒弟。

“其实太守公何必把城门看的那么重。”他凝视着略低处庐江星星点点散布的灯火,“城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陆郎安好,岂无东山再起的那日?”

陆康亦俯首,然而他看的不是庐江城,是庭中被踩入泥土的落木。

“先生这话,是孙小将军所授,还是旁人呢?”

张机再也扮不下去高深,索性直言劝这位老太守:“不管是谁的话,总归有他的道理。您所为的一切不过是百姓和陆家。让了庐江,百姓免于战火,陆郎也可得救,那孙伯符虽然可气,终归不是大奸大恶之人。您德高望重,他于情于理都不敢妄动的。”

的确,攻打庐江城是袁术归还孙氏旧部的条件,这笔账头目合该在袁术身上。孙策虽然傲慢娟狂,但绝非莽撞简单之人,此番不得已做了袁术的刀俎,当然力求合作,而避免因此开罪世家。

房内传来小孩脆如新雨的声音。

“阿绩,你别怕,你一定会好起来的!等你好起来,我问问太守公,能不能请你去吴郡玩,听说我兄长和少主也是朋友,他也一定很想再见少主。”

是跟着张机一起被带来的那个孩子,似乎叫做暨艳。

陆康没有回答张机的话,他只是静静地倾听着孩子们的交谈,但过了许久,也未听清陆绩虚着声音回了些什么。

这样伫立良久,他方抽出袖于袍中枯瘦的双手,缓缓拄杖而去。

张机凝视他不堪重负的背影,不知何时,这位坚挺的老人也不得不依靠外力才能行走了。

等到陆康的背影彻底消失于视野,张机才抬起葫芦的底,倒扣着往嘴里抖落最后一口酒。

看来这一回,小狐狸的算计也被老狐狸看穿了。

他回视一眼,刚好撞上少年如水的目光。

自然少不得揶揄两句:“少主教的话,老夫可是一言一语地劝过太守公了,不过太守公不比老夫的愚钝,看来没有被你糊弄过去,不知道少主打算怎么收拾呢?”

对方淡然地与之对视:“先生为什么以为逊在蒙骗太守公?”

张机诧异地瞪大眼睛:“你真的投了孙家?孙策真的和你……你,你……”

他结巴地吐出三个你字,简直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三年前离开庐江城的回忆骤然回溯脑海,惊得他一口酒气上涌,差点把自己噎背气。

“所以那时你让阿隐给孙策递信,递的就是这个?”他这才回过味。

答案显而易见。

张机惊魂不定地抚着心口,这才反思过来,当初陆逊果断送他们出城,其实为的也是让他们师徒避开战火和陆康的耳目,以免事情暴露。

而自己和暨艳此番被“请”来庐江郡,算是破坏了对方苦心的筹谋。

他神色复杂地看着眼前风轻云淡的少年,不禁道:“但太守公仍然不愿意直接投降,就算你和孙策用陆绩的性命要挟他,他都不愿意低头。”

话音刚落,他自己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陆康在赌。

陆绩所中的毒只有李隐舟的药才有可能解开,而自己这条老命已经被捏在了陆康手中,双方各自有珍重的筹码,就看谁先坐不住了。

而现在看来,是自己的徒弟先按捺不住了。

陆逊亦难得露出苦涩的笑容:“我们这一步太急了。从祖父已经看穿了我们的举动,他知道您和阿隐不可能真的坐视不理从父的病,所以我们会更急切。他绝不会弃城,在从父病愈前,更不会轻易放您离开了。”

门内传来陆绩虚弱而惊喜的呼声:“阿艳,我好像能看清东西了!”

两个同龄的孩子咯咯欢笑着,并不知道房外年长者的无奈与忧愁。

“太守公也太狠得下心。”张机叹一口气,将葫芦的屁股拧了拧,露出一个难以察觉的夹层。他以指腹擦拭过去,留下淡黑的炭痕。

“再迟几日,陆郎就真的不复得见光明了。没想到老夫的仁弱,反倒破坏了你们的计划啊。”

闻言,陆逊眸中的苦意倒散开了,眼神复为明亮。

他抽出手,将袖中的东西递给张机。

是一张小小的丝绢,上面是徒弟狗刨似的字体

师傅万事从心即可。

从心啊,张机甩着袖子大笑一声,小兔崽子,安慰人也不忘挖苦两句。

也说明他救陆绩的举动早在这几人的预料之中,小兔崽子都瞒不过,更何况是陆康这个老狐狸了。

不过在兵临城下的时候,李隐舟的消息竟然可以递进来,说明孙策和陆逊已经搭上话。究竟是何人有这个本事,在这个节骨眼上,既能随意进出庐江郡,又能得到孙策的信任呢?

他目光迟疑地与陆逊对视,总觉得对方眸中那云开雾散的亮光有什么更多的事情隐瞒着他。

果然,下一刻小狐狸便露出熟悉的和善笑意:“如此说来,从父已经转危为安?”

张机谨慎地点点头。

“既然如此,逊就放心了。”陆逊眼眸微微弯起,视线落于张机身后。

“那么,周兄长,有劳了。”

次日天光未破,城外数十里开外的孙氏大营灯火不灭。

接到消息,李隐舟立即掀开被子,趿拉着草鞋,卷着凉凉晨风走到孙策的营帐。

“搜身。”一位身材高而瘦的士兵拦住他。

李隐舟不疑有他,展开双臂任其搜索,只觉得这士兵略有些眼熟,那对狭长的眼与尖细的瞳孔似在某个时刻见过。

“匕首?”士兵轻松从他腰间摘得一把薄薄的匕首,狐疑地望着他。

李隐舟滞愣片刻,这是孙权给他防身用的,两军开战在即,少不了多加防备。

“来时匆忙,不及卸兵。”他解释道,“兄长能不能见谅一次?”

对方掂着匕首,狭着眼眸一字一顿道:“只这一回,下不为例。”

李隐舟这才松口气,匆忙道一句多谢,扭头扎进营帐。

“兄长!”才踏进半步,一个半大的小人就已经飞扑过来,紧紧扭着他的腰,鼻涕眼泪抹了他一身。

小家伙抽噎着:“兄长,你来救我们了吗?那个人好凶,嗝。”

李隐舟摸摸暨艳的脑袋,这孩子一贯独立安静,哭成这样……想也知道定是爱笑语的小霸王又欺负小朋友了。

“将军连六岁的孩子都不放过吗?”李隐舟无奈地叹口气,果真是江东恶霸,顽劣不改。

内里的帘子被撩开,孙策挎着剑阔步走出,笑容得意极了:“怎么,不感谢我,还怪我?”

跟着他身后走出的,是白发苍苍的张机。

掐指一算,师徒二人已分别近三个月。

两人目光擦过,这段时间过得都很疲惫,但彼此的眼中皆无悔意,看到对方安然无恙,仅剩的一丝担忧也随之烟消云散。

李隐舟转眸向孙策道:“将军此前的计策是以解药换师傅,不过根本没从我这里取过药,足见太守公并未上当。”

这个以合作止干戈的计划最为理想,但仔细想来并不现实,师傅不可能对垂危的病儿袖手旁观,而陆康视庐江郡远重于自己的骨肉。

所以他们的筹码,陆康根本不屑一顾。

在孙策胸有成竹的眼神中,他不禁有些迷惑:“可将军此前说,如果这个计策失败了,会有人送师傅出城,究竟是什么人能在这种时候带人出城?”

话音落定,脑海里似有急电闪过,思路遽然通明

“是周官人?”

“小药童,你终于想起我啦?”身后传来阴恻恻的笑声,李隐舟回眸一看,果然是方才搜身的小兵。

周官人斜倚着帐门,竖着的瞳孔似细细的银刃,令人下意识回想起昔年他可怕的一回头。

张机并不知晓前尘旧事,倒客气地和他道谢:“多谢周公相救。”

李隐舟震惊之余,脑海里断续的线索串联起来,缓缓露出伏延近乎五年的草灰蛇线。

昔年他们借寒食节的事变,逼得陆康下令废除禁火令。可回头细想,那位抓住他们的周官人一开始就是陆逊自己安插的,所以他始终以为这位少主的目的是废除陋习,造福百姓。

但如今看来,还有另一层用意。

李隐舟自己从头至尾跟着陆逊才看出其中的破绽,迟钝如顾邵甚至两年前才被告知此事。而以陆康的角度看,此事就是陆逊借势相逼,用陆、顾二位少主的安危胁迫他与他们站在一条线上。

所以他忍了那次的小小叛逆。

陆康知道自己培养的接班人藏着一身反骨,一定会有所防备。但亲手养育的少主尚可有反意,别的亲眷就更不足信,任何一个陆姓的人都可能已经被陆逊策反。

寒食节的事件,恰好把周官人推到他眼前。

此人与陆逊和顾邵已经结怨,且顾邵对之抱怨不少,只要稍加打压,他就会认为是两位少主在报复他。

所以只要周官人再适时地表露出一些才华和对二位少主的怨念,就很容易被陆康注意到,成为陆康眼中绝对不会效忠于陆逊的一枚棋子。

然而这枚棋子一开始就是陆逊布置下去的,精心策划出寒食节的事,只为周官人能不被怀疑地成为陆康的心腹,从此蛰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