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丫鬟胳膊已经扬了起来,又怎么收得住?
啪——
那一下结结实实地打在了孟娆身上,尚书府的丫鬟向来倚势凌人,此刻力道极重,孟娆一个没站稳,斜斜向桌角摔了下去。
桌上酒水洒了下来,一半都浇在孟娆身上。
她衣裳凌乱,发丝松散,裙摆上的珠玉掉了大半。头发湿哒哒地垂在面颊两侧,白嫩的手腕处被擦出一道血痕,很快就有血珠从伤口处渗了出来,唇色微微泛白。
看上去狼狈又可怜。
周围女眷倒吸一口凉气,赶忙将孟娆扶了起来。
便是沈成珊也愣了一瞬。
似是从来没有见到过,有谁敢在自家丫鬟动手时阻拦的。
仗着自己爹位高权重,她虽然打错了人,却无半点愧疚之意,细眉一挑,冷哼道:“你这人,怎么一点儿眼力劲儿都没有?再不让开,待会儿万一磕伤脸,毁了容,可不要怪我们尚书府的丫鬟不留情面。”
这话说气势凌人,孟娆睫毛微颤,下意识地将手往后缩了缩,清亮的眸底蕴着水光,唇瓣轻咬,一句话也未说。
这下,便是一开始觉得孟娆在惹事的女眷们也不由得心生恻隐,生怕她再被波及,忙将她往边上拉了拉。
好在男席那边听到响动,很快就派了随从过来询问。
周围女眷怕引火烧身,都没敢吭声。而沈成珊早就和宋思不和,如今有了机会,便直接将罪责全都推到了宋思身上,对孟娆也没有丝毫歉意,只说是她自己撞上来的。
随从看了一眼席间情况,心下也猜了个大概。可事情毕竟牵扯到吏部尚书的嫡女,他不敢妄下定论,只将她们三人全都带了过去。
正值初秋,微风中透着几丝凉意,有好心的女眷拿了件斗篷给孟娆披上。
她身形本就娇小,如今被这斗篷一裹,只露出了个小脑袋瓜在外面,衬面颊雪白,在陈珏面前站定时,眼睫上的泪珠跟着一阵轻颤,好像马上要掉下来似的。
连带着周围宾客的心都紧了紧。
就连陈珏的脸色也不太好看。
他幼时就和父亲驰骋疆场,见过无数将士的血泪,也知道在远离边疆的京城,这些天子脚下的官员贵妇是怎样的张扬和肆意。
可他却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女孩儿。
明明可怜极了,却不掉一滴眼泪,既不哭闹,也不辩解,就这么眼巴巴望着他。
让人不自觉地想要保护。
甚至舍不得对她说一句重话。
陈珏掩去眼底神色,视线扫过她手腕时,忽然皱了下眉,问道:“手上的伤怎么回事?”
孟娆垂下眼睛:“是我自己没站稳,碰到桌角磕伤的,与姑娘们都没关系。”
全然一副为大局考虑的样子。
满座宾客无不恻隐。
孟娆觉得时机差不多了,嘴唇微动,正要再和陈珏说些什么,一旁的容珣却忽然低笑一声。
很轻很凉的嗓音,好像一阵微风吹过,在宴席中并不清晰。
却又直戳心底。
竟让孟娆有种被他看穿的感觉。
就好像知道她要做什么似的。
毕竟刚刚才见了一面,孟娆还不知他有没有认出自己,也不敢在他面前太暴露心思,只能将话咽回了肚子里,咬着唇瓣,垂下了头。
见她这幅可怜兮兮样子,陈珏没忍心追问下去,略微侧头,对一旁的小厮吩咐:“去找身干净衣服,带这姑娘去厢房换了,再让许婆子瞧瞧她身上有没有伤。”
“是。”
小厮走到孟娆身侧,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孟娆见好就收,将身上的斗篷裹紧了些,缓缓欠身:“谢谢小侯爷。”
少女的语声又轻又软,像耳边轻拂的风,惹得陈珏指尖不自觉颤了下,看着孟娆娇娇小小的背影,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他淡淡扫了眼面前的沈成珊和宋思,也没问她们,只是侧头对身旁的随从道:“说说,怎么回事?”
随从将刚才看到的情况如实说给陈珏听,转述到沈成珊刚刚说过的话时,在座的宾客都吸了口冷气。
倘若没有孟娆的对比,沈成珊倒也能就此糊弄过去,可孟娆顾全大局在前,随从转述在后,沈成珊非但没有将罪责推到宋思身上,反而成了刻意找茬牵连无辜的那个,这下便是八张嘴也说不清了。
席间气氛出奇地安静。
沈成珊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心里恨孟娆恨得紧,可见这么多双眼睛都瞧着自己,也只能硬着头皮道:“小女子确实对桂花过敏,刚刚又发了疹子,一时急火攻心,才推了宋姑娘一把,却没想到孟姑娘突然蹿了出来……我也是不小心,不是有意要弄砸侯府宴席的……”
说着,她就向陈珏行了一礼,眼中全是愧疚之色。
她的父亲沈嵩也反应了过来,忙从席间站起,大步走到陈珏面前,面带歉意道:“小女不懂事,弄砸了小侯爷宴席,沈某回去会好好管教她的。小侯爷看在她年纪尚小,又是不小心的份上,还是不要继续深究了吧。”
他含笑看着陈珏,态度虽然客气,言语中却颇有几分倚老卖老的意味儿。
陈珏微皱了下眉。想起沈嵩在朝堂上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如今满座宾客全都看着,也不好太驳他颜面。略微思索半晌,正准备让小厮把那桌桂花酒换成蓬莱春,将这事儿就此揭过,却没想到身旁的容珣忽然嗤了一声。
“不小心?”容珣掀起眼皮,轻悠悠的问:“怎么个不小心?”
陈珏目光划过一丝诧异,但见容珣开口了,便也不再多言,静静靠回椅子上。
初秋的天空宁静高远,蔚蓝之上只有几片丝丝缕缕的云。太阳没入其中,四周光线逐渐暗淡。
周围宾客目光全都看向沈嵩,像是一切都慢下来似的,一帧一画,静得出奇。
沈嵩原本从容不迫的神情总算有了一丝波动,像是也没想到,一直默不作声的容珣会忽然插手。
还未想好说辞,他一边思索一边解释道:“就是、就是……”
“是什么?”
鸦青华袍垂落在地,容珣衣摆上的绣纹流转出浅浅细润的光,他低着眉眼,忽然弯了弯唇,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沈嵩。
他眉目深邃,天生含情。低眸看人的时候异常温和,几乎感觉不到丝毫责怪之意,更像是在抚慰人心。
沈嵩很快会意,赶忙斟了杯酒,给容珣递了过去。
容珣双眸含笑,指间扳指光泽莹润,映得那双手白如冷玉,出奇的漂亮。
酒杯与扳指相碰,发出几许清脆的声响。
沈嵩松了口气,微躬下身子,低着头正要说些客套逢迎的话。
可下一秒,容珣拿着玉杯的手忽然松开。
嗒——
玉杯滚落在地。
冰凉的酒水顺着沈嵩额头,一点点从鼻梁,嘴唇,汇聚在下巴上,淌过他脸上沟壑深重的纹,缓慢又无声地滴落……
他发冠湿了大片,怔怔抬头。
容珣坐在椅子上,弯着唇角,慢条斯理地问:“是不小心把酒洒了?”
“还是——”
食指轻扣桌面,沈嵩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得小腿一痛,直接被侍卫踢跪在地。
容珣笑吟吟看着沈嵩:“不小心把人碰倒了?”
冷风吹起枯叶,席间一片死寂。
几缕阳光从云层里透了出来,容珣半边脸隐在暗处,唇角扬起的弧度残忍又肆意。
这哪里是不小心。
这分明是在羞辱人。
便是沈成珊也想不明白,眼前这个俊美温和的男人为什么会忽然翻脸。
他甚至没说过一句重话,更未曾看她一眼,可他做出来的举动,却好像将她爹的脊梁骨悉数踩碎,再生生碾进尘埃里。
整个沈家的颜面与骄傲,在他眼里根本不值一提。
沈成珊的脸烧了起来,想去扶她爹起来,可脚却像灌了铅似的,一动也动不了。
太阳彻底从云层里透出,斑驳的光影从树叶间隙中散落。
容珣垂眸,转了转指间扳指,语声闲散又漫不经心:“嗯?是不是不小心?”
铺天盖地的压迫感袭来,沈嵩双颊上的肌肉抖了抖。
良久良久。
在周围宾客的注视下,他极其屈辱地点头:“是…是不小心,是不小心。”
似是终于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容珣轻轻“啧”了声,慢腾腾的靠回椅子上,神色温和,却又不留半点情面地说:“那就带着你家姑娘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