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鹯稳稳落地后,少年人和灰袍男子立即快步迎上,一齐卸下鹯所负之物。
其物为一层黑布覆盖,有棱有角,一根麻绳紧紧缠绑在外。徒观形状,倒像是一只大箱。
少年人麻利地解开麻绳,又一把掀起黑布,一个木头筐子赫然入眼,框里所装之物亦尽数袒露。
而内里物什却让凉月当场惊掉下巴,不成想,如此大张旗鼓运来的框子,里面装的竟是些寻常果蔬,当真是奇而怪之。
二人将框中之物一一取出后,又重新将筐子蒙上黑布,照原样绑回鹯身上。
而整个过程中,原应桀骜不驯的鹯,却显得十分顺从,仿似家常便饭。
事毕,鹯猛地展翅,就在凉月以为他会立刻飞走时,孰料,他却忽然回头一瞥,目光在两株幼苗身上扫过。
便是这回头一望,令一口气尚未松完的凉月生生将喉中剩下的半口气当场憋回,蜿蜒于土里的根更是不由自主地延入地下深处。
好在鹯只是望了一眼便一个劲子冲上云霄,并未对贸然入宅的二位不速之客施以手段。
待其身影完全消失于云雾中时,凉月和太微才沉沉地舒了口长气。
而鹯的突然出现,令凉月疑惑更深,“那白衣公子究竟是何方高人,竟连鹯都使唤得了,当真是了不得。”
太微肃然道:“定然不是一般人物。”
“事情越发神秘了,我也越发有兴趣了。”凉月禁不住笑出声来,而其笑声全然不同于以往,竟带着丝若有若无的邪猾之意。
“凉月,你笑得有些渗人。”太微好意提醒道。
“哈哈哈哈……”凉月索性放声大笑。
凉月突如其来的转变令太微登时一骇,连带着枝巅上嫩绿的青叶都不禁抖了两抖,眼神怪异地觑着大笑不止的凉月。
少年人和灰袍男子将蔬果分门别类,各自堆放。
牛肉与猪肉为一目,鸡肉与鸭肉为一目,冬葵、波棱、藿、韭等绿色菜为一目,蔓菁、萝卜等色白形圆之菜为一目,果子又以形、色不同而分开放置。其中,有几样果蔬本非此季所生,却也新新鲜鲜混于其中。
乍一看,菜类虽多,但实则量少,约莫是四人四五日的量,也便意味着,接下来的四五日里,都不必再见着鹯。
太微正盘算着鹯下回出现的时日,一个转眼,却发现不远处的果蔬堆里,一株压在最底下的冬葵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当少年人和灰袍男子转身之际,那株冬葵瞬间如冰上投石般迅速朝她们滑来,而后没入石头缝里。
一看便知是凉月搞的鬼,太微拖长了声调,唤道:“凉月。”
而一旁的小贼却正襟危立地杵在那里,装傻充愣:“怎么了?”
太微直截了当地戳穿:“你拿人冬葵做何使?”
“既是菜,自然便是做吃来使。”凉月答得理所当然,恍若她此举再正常不过。
“我们务须吃食。”太微一语破的。
凉月又一本正经地道:“突然想尝尝冬葵味道如何。”
太微好整以暇地睨着她,“这么多年,你可从未动过尝一尝人所食之物的心思,今日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
少年人和灰袍男子来回两次,便将蔬果尽数送入庖厨中。而凭空少的那株冬葵,无人发觉。
一盏茶功夫后,白衣公子推门而出。
茶云桌上的棋盘方已撤下,此时已换上一只琉璃盏,旁置一本薄书及一个水气腾腾的去盖银壶。
银壶坐于小火炉之上,炉内火光柔舔壶底。而壶内,有梨簪女子提前放入的茶末。
白衣公子撩炮落座,右手执起杯边搁置的长银棍,在银壶内一圈又一圈地搅动,动作缓却不柔,自其身上散发出的冷意直达眼底。
他腰背笔直挺着,左手随意垂下,一双静若深海、冷如寒冰的眸子凝定不动,而从深海之底、寒冰之心透出的一丝冷光,此时正落于银壶之上,似要用这道光冻住壶内一泓素茶,凝住周遭一切事物。
炉内火光忽明忽暗,仿佛这灼热的火焰也抵不过由他身上带出的寒气,大有一个转眼便要败下阵来之势。
一缕缕茶香随着银壶内不断腾出的白烟四散开来,携着瑟瑟冷气飘进凉月鼻腔。
而这沁有茶香的冷意,不知是属于这三九冬日,还是属于那白衣人,凉月竟有片刻恍惚。
白衣公子放下银棍,隔着一块白布提起茶壶,壶口对着琉璃盏微一倾斜,不过片刻,琉璃盏上便升起袅袅白烟,银壶又重新回到小火炉上,继续温煮香茶。
琉璃盏边的薄书被一只骨节如竹的手翻起,纸上不见褶皱,当是崭新,甚至还飘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墨香,合着茶气别开这充盈满天的香木之气。
一盏盏的茶添满又饮尽,一页页的纸翻来又翻去,书到最后一页时,茶也已尽。
白衣公子将书阖上之时,消失好一会儿的三人则不约而同地自各处出来。
少年人从房顶上跳下,而灰袍男子和梨簪女子则从各自的房里走出。
灰袍男子手上端着头先被撤下的墨玉棋盘,梨簪女子则拾掇着一应茶具。
而少年人的举动却叫凉月不甚明白,只见他将那本被白衣公子阅完的书籍毫不犹豫地投入小火炉中,火舌忽地一高,犹带墨香的崭新书册很快在大火中燃作灰烬。
“缘何焚书?”凉月问向旁边的太微。
太微揣测道:“恐是书中所载不入其眼。”
凉月惊叹道:“怪哉!当真怪哉!好生莫名其妙。”
小火炉和一应茶具被少年人和梨簪女子一一撤走后,灰袍男子便将墨玉棋盘重新摆了上来。
凉月遥遥一观,棋局未被打乱,依然是昨夜被她擅自定下胜负的那局。
白衣公子目光冷冷地看着这盘由他开始,却并不由他终结的棋局。
而墙角里的凉月,亦屏气凝神地望着他,竟莫名期待看到他因输赢被定而变化神情。
此念刚起,不过弹指,凉月便顿感挫败。
白衣男子始终冷淡如冰,即便看到有人擅动棋子,一改棋局走向,他也一如寻常,不起丝毫波澜,仿佛并不在意此局输赢,也不在乎不速之客的造访,只是一颗颗捡起棋子,放回棋盅。
整个院子十分安静,落针可闻,便连棋子入盅,都了无声响。
布下重重险局的那只手将一盘风云尽收袖中,唯留一子不存的棋盘,等待着新的妙算机关。
原来,并非两人对弈,从始至终,都是他一个人的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