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浔是个颇有学问的人,平日里家中温习的是《中庸》,是《周易》,不过楚煊听这些总一副恹恹打不起精神的样子,黄浔也由着她,从志怪故事讲起。
今日讲的故事里,有一五十老翁名唤罗公,家有一间荒院。一日,一老者上门求购荒院,罗公大惊,直言院虽荒废,确是祖宗流传下来,不能卖人,老者却执意求购。
两人僵持不下,有一绝色女子聘婷走来,自称老者女儿,称两家有前世夙缘,特来投靠。恰罗氏公子罗生年方二十,见女子沉鱼落雁之姿念念不能忘,自此便卧床不起,害了相思。
罗公见爱子卧病,无法之下,向老人求取女儿,并称若两家结为姻亲,便可暂住罗家的院子。
老人踌躇片刻,吐露实情,称自己与女人并非人身,乃是林间修行的精怪,若结为姻亲,怕是辱没君子。
可话已至此,罗生仍不肯放弃,老人只得让两人成婚,婚后两人幸福美满。可恰逢战乱之年,乱军闯入家中,女子拔剑自刎,死后露出九尾狐尸身,吓退贼人。
这故事讲到这儿就结束了。
黄浔合上书仍是喃喃,讲这狐妖真是深情厚谊,宁死也要护住罗生。
楚煊听完却轻笑一声,说,“未必如此,她是狐妖,不是凡人,她若是想,何不用法力杀了乱军,带着她丈夫远走高飞?”
黄浔思忖片刻,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想不明白。
楚煊接着说,“这故事从头到尾,都没讲这女子是什么心思,要我看,她大抵从未倾慕过那罗生,只是为了那荒废宅子,大抵那里有什么放不下的宝贝吧。”
黄浔问道,“那她为何舍命救罗生?”
楚煊笑笑,“因为她受了别人的恩,就有报答人家的责任。”
黄浔叹道,“可怜了那罗生一片相思意。”
“相思?”楚煊挑眉问道,“公子可知,什么是相思?”
一个风流蕴藉的美人,问一个老老实实的读书人,什么是相思?
黄浔的脸登时红了一片,嗫嚅躲闪道,“我,我不知……”
楚煊伸手过去,抽出放在那本志怪小说边的折扇,道,“公子既不知,便回去好好想想吧。天色不早,我走了。”
远山托斜阳,为这日暮小亭洒上昏黄的光,楚煊离开的背影也在黄浔眼里格外绮丽。
人走远后,黄浔低头翻动起桌上的书页来,头回感到了怅惘,父亲叫他做个读书人,有什么不解的,从来都向书里去寻。
可眼下,这书里似乎也无从讲起,只叫他越看越乱,越看越烦。
一寸相思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
顾澈听戏回来,推门而入,看见的,正是苏遇在二楼的露台上泡茶,客栈丹楹刻桷旁开着杏花。
“苏遇姐……”顾澈攥紧了手中的簪子。
“嗯,”苏遇应了一声,“过来喝茶。”
顾澈走过去,苏遇沏的是绿杨春,扬州本地的茶,袅袅蒸出来一股清甘之气。
苏遇给他推过去一杯,顾澈捧着茶犹豫道,“苏遇姐,我们认识多少年了?”
“我刚来楚家的时候就认识你,不怕天不怕地,成日里与楚煊吵闹不休,一晃,小十年了吧。”
顾澈道,“那我如今要是回苏州了……你为什么一次都没与谈过这事儿?楚煊还……问过我好几次呢。”
“苏州好地方,大帅让你回去是好意。少爷,在江南当家不比在朔北吃风沙好啊。”苏遇淡淡笑道。
顾澈的心惶惶沉下去。
苏遇这人总是淡淡。
她惯于听人安排,似乎在她眼里没什么事可争可抢的,做事谨慎,说话妥当,不该她出头之处从不声张。但你要说她拿不了主意,这么多年,也偏偏是她的“淡”,让人心安——
小时候顾澈和楚煊为一块糕点吵破天,他大半夜怒气冲冲跑到侯府外抹眼泪,苏遇追出来,等他哭累了,一句“回家”,神色淡淡。
后来楚家生变树倒猢狲散,本家亲戚都吵着嚷着分钱分权,她守在楚煊身边,不声不响,一句“不走”,声色淡淡。
她从来如此,旁人看她就如隔着云,透着雾,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会怎么去做。就像顾澈现在,费尽心思去瞧,看不出她有一点儿慌张的端倪来。
“那我、那我要是走了,你还在朔北是吗?”顾澈又喃喃地问了一句。
“会啊。”苏遇笑笑,“当年和楚煊去的时候不就说好了吗?打马走,长安道,一回来,一回老。”
顾澈的眼睛垂下去,“那我在苏州娶妻生子了,你也守在朔北是吧?”
“又说什么胡话呢?”苏遇柔和地笑笑,不与他置喙,“你若娶妻生子,只要朔北不起战事,喜宴我怎着不来庆贺啊?”
顾澈看向苏遇,他袖子下的手攥紧了,强忍着不将那白玉簪子摔出去,憋了半晌,才吐出一个字来,“好。”
苏遇看他拂袖而去,背影上写满了不悦和戾气,不禁摇了摇头,给自己续上一杯茶水。
都说外州客,长安道,一回来,一回老。
我是愿意埋骨在那朔北苦寒之地,可我却念着,你能不能留在江南?金陵温山软水,总能养的了你无病无灾,岁岁清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