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烨并未多作一刻的逗留,在诸妃的恭送声中摆驾去了乾清宫。他这一走,宴席上便无端生出意兴阑珊的意味,各人的神色也松泛不少。
敏贵人媚眼如丝,搔首弄姿道:“今儿还真是没白来,可真是饱了眼福了,纳兰答应,你觉得呢?”
宫莲一直静默不言,不曾想到敏贵人会突然点名,下意识有些错愕,须臾回以一谦卑微笑,声若蚊蚋:“敏贵人说的是,春日景色极为宜人,确是大饱眼福了。”
敏贵人眼中蕴了轻蔑之意,笑意盈盈,道:“瞧这谦恭谨慎的小模样儿,我见犹怜的,难怪皇上喜欢,这才新纳为答应皇上便点名陪宴,那些个早早封了常在贵人的却盼到死也盼不着,到底是皇后宫里调教出来的,不可小觑了去。”
宫莲温婉道:“妾卑贱之身承蒙皇后错爱,自当感恩戴德。”
还真是错爱了呢!朱颜冷眼遥望宫莲那张常令自己感到惊异的容颜,内心忽然起了一股莫大的憎恶,唇角衔了一丝嗤笑,抱了看好戏的心态,迟迟不做声,耳畔又听得平贵人尖细刺耳的声音:“做奴才的自然得念着主子的好,谨守本分,妄想爬到主子头上撒野的,向来没有什么好下场,纳兰答应你觉得呢?”
宫莲依旧低眉顺眼:“平贵人说的自然有理,妾受教了。”
敏贵人见宫莲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顿觉没趣得紧,打鼻尖儿里轻蔑一嗤,转对朱颜,笑靥如花,“皇后娘娘今儿的发式当真好看,衬得娘娘是雍容华贵,别说是皇上了,就是妾见了都不舍别开眼去呢!”
平贵人眼角余光横了敏贵人一眼,道:“皇后娘娘自小便有一头如锦缎般的秀发,即便是发无饰物亦是绝美的,旁人是怎么也羡慕不来的。”
昭嫔纤纤细指端着珐琅彩酒盅,染着玫瑰红丹寇的长甲并未套上护甲,张扬在外,生生把酒盅的艳色比了下去,“昔日卫子夫便是凭借一头秀发吸引了汉武帝,传闻她与武帝侍衣得幸,长发散下,武帝见其发鬓,悦之,因立为后。”
敏贵人妖娆一笑:“也不知那卫皇后的头发比之咱们皇后娘娘的如何?”
冷若冰霜的蓝常在忽然开口:“那卫子夫只不过是平阳公主府上的一个低贱歌女,哪配得上与咱们皇后娘娘相较?”
“哟!”敏贵人斜眼看向蓝常在,“原来蓝妹妹在啊,本贵人还以为妹妹你又被亡魂附身,顾不上说话儿了呢,怎么一出口就咄咄逼人呀!妹妹这话听着是在理儿,可就算是低贱如歌女又如何?如今咱们这大清后宫不也有的是下贱宫女争爬上位的么?”眼角瞥了瞥宫莲所在方向,后者把头埋得更低了,“按我说呀,出身是贵是贱原算不得什么,皇上喜欢才是最重要的,咱们的一夕荣辱可不都系在了皇上一人的身上?”
“唉……”昭嫔竟幽幽一叹,“可不是么,出身再高,倘若挣不来皇上的一眼相看又有何用?终究是在这冰冷的后宫枯萎了容颜,孤独终老。”神色之间的落寞也看不出是真是假。
平贵人扬着清澈笑面:“昭姐姐不仅出身极为高贵,如今也正是得蒙盛宠之时,又何来这一慨叹呢?”
敏贵人泯然一笑,风情万种如桃花怒放:“可不是么,昭姐姐容色殊丽,可谓艳冠后宫,皇上怎会舍得弃姐姐于孤独而不顾?姐姐真是多思多虑了呢!”转眼见昭嫔手扶发鬓,不禁又大为赞叹,“昭姐姐的发鬓也是极为悦目的呢,若说皇后娘娘更胜卫子夫,昭姐姐则胜过那杨玉环了吧?”
昭嫔淡淡道:“杨玉环贵为贵妃,又是集三千宠爱于一身,本宫哪有资格胜过她。”
“昭姐姐过谦了。”敏贵人秋波如水,“妾无意之间说起杨玉环,倒是想起了一桩甚是感人的事儿,传闻有一回她与唐玄宗起了争执,唐皇一气之下将其赶出了宫去,后来却因思念她,将御馔分了一半送去了她娘家,杨玉环因此感动悲泣,当场剪下一缕头发,交给高力士,还说‘妾罪当死,陛下幸不杀而归之。今当永离掖庭,金玉珍玩,皆陛下所赐,不足为献,惟发者父母所与,敢以荐诚。’唐皇一见杨玉环青丝,怨气顷刻烟消云散,连忙让高力士将之接回宫,从此宠待益深。”
平贵人听罢眨眨好奇的清澈大眼,饶有趣味道:“敏贵人说的可是真事儿?我只听说过断发绝义的,听闻女子断发是为与男子绝情,可还未曾听说过断了发却是这般光景的……”话说到后来慢慢变作蚊蚋之声,偷眼觑向朱颜,一时忐忑不安。
一时之间宴席上空气似凝结,所有人都默不作声,面色各异。
清清发痒的喉头,朱颜勉力睁大愈来愈沉的眼皮子,强打起十万分精神笑对诸妃:“诸位姐妹,今儿可是个难得的好日子,扫兴的话儿就别说了,大家也别光顾着说话,温好的酒再不喝就凉了。”
诸妃面上一松,遂纷纷举杯,齐声道:“是,妾恭敬皇后娘娘,愿娘娘万福金安。”
既然玄烨走了,朱颜实在没心思也没那个必要继续在这演戏,顷刻后便散了宴席,各怀鬼胎的诸妃同时起身行礼告退。
春日里的阳光渐已有了舒心的暖意,屏退招摇的皇后仪驾,朱颜只留了安德三和宫棠随侍左右,沿着御花园一路分花拂柳朝坤宁宫的方向信步而走。身旁跟随着冷若冰霜的蓝常在。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温顺至极的声音:“皇后娘娘。”
朱颜转身,寻着声音看去——却是宫莲,今日的她虽然位份只是低等答应,身上所着所戴无不清减单调,但也掩不住清丽风姿,婷婷立在风中,衣袂翻飞,她就像是随风起舞的碧绿新柳,又像是荷塘深处一株黯然绽放的青莲,自有那么一股子恬淡与清新——多么熟悉的容颜啊,或许,这就是在另一个世界的另一个自己?
示意身旁侍女退后,宫莲盈盈行下蹲儿安,“奴才给皇后主子请安,主子万福。给蓝常在请安,常在万安。”
朱颜怔了怔,眼角下的泪痣在阳光下甚是夺目,他看着宫莲丝毫不像是作假的神色略略深思,随即虚扶了她一把,“免礼。”
“谢皇后主子。”
朱颜左右的安德三和宫棠齐声给宫莲请安,只是宫棠满眼忿忿,扬声道“啧!这不是新晋的纳兰答应吗?怎么还一口一个奴才的,这要让皇上听到还以为咱们皇后主子欺负你了呢!岂不晦气!”这话一出,宫莲眼中的晦涩便生生添了几分。
“闲话少说,你们远远退下吧,本宫和纳兰答应有话说。”朱颜一声令下,安德三和宫棠便垂首退下了。
蓝常在冷冷昵了宫莲一眼,遂对皇后微微欠身,冷声道:“妾先告退。”
朱颜道:“无妨,绯燕你不是什么外人,不必回避了。”
蓝常在依然冰冷如霜,漠然应声,静静站在朱颜身后,眸色冷厉地盯着宫莲。
朱颜深深凝着宫莲,刻意重重叫了声:“纳兰答应,”满意地看到她的身子僵了僵,才又道,“你如今已经是这后宫的正经主子了,再也不是往昔的……奴才,实在无需这般自贱。”
宫莲敛下眼皮子掩去眼中的疼痛,哽咽道:“在奴才心中,皇后娘娘永远是奴才的主子。”
朱颜透人心弦的眼神定定锁在宫莲脸上,试图找出她虚假的神色,哪怕只是一瞬间,只是,他失望了,内心的凉意一点一滴缠上心头,口气也随之冷却:“纳兰答应这话就不对了,人一旦变了就再也回不到往昔了,如今你已经是皇上的人,本宫再也不是你的主子,以后这样的话就别随意说出口了。”
宫莲眼中凝着深深的哀伤,几次欲言又止,只是话到嘴边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最终也只是矮身行礼,恭敬道:“是,奴才谨遵娘娘教诲。”
再听到这一声仿佛诚恳至极的“奴才”,朱颜不知自己的心为什么突然有点触动,随后便将其归为这具身体的原主赫舍里的情感所致,旋即忽略,漠然道:“若没别的什么事儿,纳兰答应便回去吧。”
口口声声的“纳兰答应”使得宫莲的心越发的愧疚与不安,只是……她真真正正应了那句“哑巴吃黄连”,为了宫棠,她什么也不能说,“奴才不奢求得到主子的原谅,无奈大错已铸成,奴才自知难以挽回,今后只求一生安虞,不与世争,就此了却残生。”
这是什么意思?她自己勾搭上皇帝完了回过头来对身为其主子的皇后忏悔?还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朱颜看着宫莲的眼神多了鄙夷,入眼处又觉宫莲并无作假神态,恍惚之间也摸不清了,看着眼前这张恍若隔世的面孔,末了语气还是软了下来:“宫莲,本宫并不在意你成为后妃,”玄烨有多少女人都不关他的事,他还巴不得有人“夺宠”呢!意料之中看到宫莲诧异的神色,朱颜冷冷一笑,“你错就错在……背叛了本宫!没有人能接受别人的背叛。”虽然与宫莲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但是毕竟身体里的反应告诉他——赫舍里是真的把她当姐姐的,他本身也是很喜欢她,越是有感情,越是心寒,更何况,她还长了一张“朱颜”的脸孔。“本宫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吧。”
朱颜旋身便要走,身后及时响起宫莲急切的声音:“主子且留步!”朱颜转身时,鼻尖已隐隐传来淡淡清香,耳边恰时幽幽响起宫莲压得不能再低的声音,如一声悲戚的叹息悄然滑过,“皇后主子,担心身边人。”她能做的,唯有如此了。
朱颜闻言只差没冷笑出声,咬低声音:“怎么,除了你,难道本宫身边还会有人在血燕桂圆红枣羹中投放钩吻花么?”
“主子……”宫莲倏地迎上朱颜似笑非笑的眼眸,紧咬住下唇,眼中的泪几乎要夺眶而出,最终却还是闭口无言。
朱颜眸中异色闪了几闪,与蓝常在交换一记寻味的眼神,唇边浮起一抹饶富趣味的冷笑,有意无意朝近处一座假山方向瞄了瞄,没多作停顿,昂首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