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洋路，到了，请注意前门上车，后门下车。博洋路，到了。”

“滴！”

“滴！学生卡。”

余正夏依然坐33路，依然从博洋路站上车，但他不穿校服了。秋常市的气温又悄悄攀升了几度，像只极不引人注目的小黑蚂蚁，前几天才见它从柳树的树根开始往上爬，不出几日，已然爬到枝干顶端。余正夏穿不起前段时间穿的黑恤了，黑色布料出了名的能吸热，大夏天的，套件黑衣服出去，怕是要热死在半道上。他还不想被热得那么口干舌燥，所以换了一件土黄色的恤，和黑的那件一样，也是纯色的。换了件新恤，自然也换上灰色的直筒五分裤，这么搭配颜色才比较合适，不然余正夏可能有点受不了。左腕上黑带白表盘手表，和脚上帆布鞋，都没换，一直戴着，一直穿着。

今天这辆33路里，他不是孤身一人。他母亲坐在他旁边，挎个牛皮做的米白色女士包，一袭柔软的棕色连衣裙搭在她小小的骨架上。她略施粉黛的面容上，眼边的皱纹与黑眼圈盖不住，但这些辛劳过后留下的痕迹，却也盖不住她的丽质。她把头靠在公交车座位靠背上，缓缓闭上眼，昨天她开了一天的店，累得她回家倒头便睡，那疲乏，怎一个“困”字了得，到今早都没缓过来。

“妈妈，你看，那边有个睡美人，可漂亮了，睡美人被施了魔咒，睡着了，待会儿王子亲她一口，她就醒了，然后王子和公主在一起，过着幸福的生活……”

一声奶声奶气的童音从车厢前门传过来，尖细的声音里，稍稍漏点风。余妍两只眼睛眼皮微微动了动，很快又回复成闭上的模样。余正夏探出头，看到车厢过道上，晃晃悠悠走过来一个可爱的小姑娘，张开嘴来，门牙都是豁口的，下面两颗小门牙，不知上哪儿去了。她大概是刚上小学的年纪。小姑娘的妈妈跟在她后面慢慢走，寸步不离。看着她，余正夏不禁想，现在的小孩子可真幸福，这小姑娘一身价格不菲的衣服：印花黑外套，白底黑横纹圆领恤，做旧了的破洞牛仔裤，镶钻的矮帮小黑鞋。回想到他五六岁时穿的地下市场的衣服大多都二十元、三十元一件，余正夏忽然觉得，时间过得好快。

“嘘，”等母女俩在离余正夏母子不远处落了座，穿橙色棉布裙的妈妈便低下了头，对她家小姑娘耳语，“以后别这么大声说不认识的人，夸好话也不行，人家会害羞的。”

“别这么说，人家会害羞的。”

“知道了。妈妈，咱俩待会儿去图书馆，图书馆有没有小猪蕾琪呀？”

小女孩头上两个小髻，圆圆的，和她略略歪过去的脑袋一起晃，一晃一晃的。

“图书馆有小猪蕾琪，还有乔治，”年轻妈妈说着，伸手整理女儿头上两个小包子，“还有猪爸爸和猪妈妈，还有小羊苏茜，都有。”

余正夏差点笑出声。他去了这么多次市图书馆，见识过图书馆的各式活动，包括诗朗诵、法律讲座、即兴话剧表演，还从未见过什么小猪蕾琪，也从未听说过小猪蕾琪要大驾光临。

“太好了！哈哈哈！”小女孩放声大笑，吵得余妍画了大地色眼影的眼睛微张开。

“别那么大声，别吵醒人家，你看，睡美人还在睡觉呢。”

年轻妈妈伸出食指放到嘴边，看得出来，食指上尖尖的指甲上，涂了正红色，女人味十足。

“好的妈妈，我小点声说话，”小女孩听妈妈话，让她小点声，她说话的分贝马上降下来，“妈妈，你说，图书馆有小猪蕾琪，那图书馆有那个粉红色的小马吗？”

“有，图书馆什么都有，”年轻妈妈充满爱怜地“哄骗”她家女儿，右手捏捏小姑娘水灵灵的小脸蛋，“不过得你写完作业了才能看到，知道不？”

“我不想写作业，我不想写作业，作业太多了，”小姑娘的小倔脾气上来了，小脑袋玩得跟拨浪鼓似的，止不住，“为什么咱们去图书馆玩还得先写作业啊？”

“因为图书馆就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地方啊，”年轻妈妈板起脸，不再笑了，语气却仍旧温和，“图书馆不是玩的地方。”

“妈妈，你是世界上最漂亮、最温柔、最美丽、最善良、最纯洁、最和蔼可亲的妈妈，”小女孩眼睛眨一眨，眼里盛着满满的天真无邪，像夜空中一闪一闪的小星星，“待会儿咱们到图书馆，能先看小猪蕾琪吗？”

“不行，完不成任务，你看不见蕾琪的，”任凭小姑娘往嘴唇涂蜜涂得再厚，妈妈也毫不动摇，态度坚决，“等你把周末两篇字帖都描完了，小猪蕾琪就会自动出现。”

“好吧。”

小学一年级的姑娘，喜怒哀乐均形于色。她嘴角一耷拉，不吭声了，亮晶晶的眼睛看向窗边，看向新区中街一家巧克力店。

“嘟嘟噜，嘟嘟噜，嘟嘟噜，嘟嘟噜……”

小姑娘看见，那家店的名字叫嘟嘟噜，真好玩。这么好玩的名字，不唱出来真可惜。于是，她就配上自作的曲调，自由自在地唱出来，宛如大草原上的牧羊少女，于离离原上草引吭高歌，歌声不受任何的约束，也不掺杂一丝忧愁。

“妈妈刚才是不是说过，别那么大声，”听见女儿的歌声分贝越来越高，妈妈连忙捂住她姑娘的小嘴，“吵醒睡美人可不好。”

“妈妈，睡美人不会被吵醒的，”小姑娘猛地把头转过来，盯着她妈妈，满脸委屈，“老师说了，睡美人被施了魔咒，吵是吵不醒的，只有王子亲她，才能从沉睡中苏醒过来。”

余妍身子动了动，抬起手，使劲揉了揉双眼，揉完了，便再次沉沉睡过去。

“可是，刚才你唱这么大声，睡美人肯定会醒的啊，”小女孩妈妈还在温柔劝导，“刚才妈妈都看见睡美人被你给吵醒了，都是你不好。”

“那她肯定不是我吵醒的，老师都说了，睡美人吵不醒的，”小姑娘年纪太小，只认童话故事里的死理，“肯定是刚才有个年轻帅气无敌的王子上车了，然后趁咱们不注意，偷偷亲了一口，然后又走了，做好事不留名。”

“刚才上车的就两个老奶奶，”被逗乐了的年轻妈妈乐呵呵地反驳，“妈妈没看到你说的什么王子。”

“王子他刚才就是过来了，我都能听到他夸睡美人漂亮了！”小女孩那点小小的脾气越来越倔，“他穿隐形衣过来的，就是哈利波特穿的那个！”

王子能回来就好了。余正夏想着，日渐突出的喉结动了动，旋即，他的头低垂下去。

“净瞎说，哪有什么隐形衣啊？”年轻妈妈有点发愁。她在愁，她该怎么向不大点的小孩子解释这世上并不存在什么隐形衣。

“就是有隐形衣，哈利波特里面都写了！哈利一穿上，谁都看不见他了！”

“嘟嘟，你看看，那边那个小哥哥帅不帅啊？”妈妈无奈，只好赶快转移话题。

小女孩嘟嘟往人行道上投出她稚嫩的目光。人行道上有个小哥哥，白恤，黑裤子，走起路来像带风，发型真好看，脸也好好看。人行道上走过去一个小哥哥，酷酷的，真帅。

“小哥哥真帅！”

妈妈笑吟吟地看着她女儿手舞足蹈。果然，一跟她提起帅哥，她就跟打了强效兴奋剂似的，小小年纪，居然能有效从人群中鉴别出并欣赏帅哥了，这孩子，长大可期。

“不过还是妈妈更……”

嘟嘟歪头歪脑的模样，可爱万分，引诱得旁人想一把把她抱回自个儿家里养。

“……更美。”

“小哥哥是男的，妈妈是女的，”妈妈说着，拽拽嘟嘟头上左侧的小黑芝麻团，“说男的是用帅，说女的是用美，别混了噢。”

“妈妈，我知道啦，我知道啦！”

“文静路，到了。请注意前门上车，后门下车。文静路，到了。”

33路马上要进维克多大街了，却不争气地被道口红绿灯拦了下来，眼睁睁看着前边一列私家车顺利开进去。

“宝贝儿嘟嘟，你看看那边写着啥，”嘟嘟妈妈右手指向左边窗口，“给妈妈念念呗。

“韦杰商贸城……”

五个不太连贯的字从嘟嘟的小嘴里吐出来，咿咿呀呀的，甜得像五颗粉嘟嘟又软绵绵的棉花糖。

“嘟嘟念得真棒，”嘟嘟妈妈夸赞着，无声地为她鼓着掌，“韦杰商贸城下面哪行字是什么呀，再给妈妈念念呗。”

“韦杰商贸城玩具区一元大甩卖……”

小姑娘说得余正夏差点忍不住笑，他切实感受到，心头的阴霾似乎稍稍散去了些。

“好，念得真棒。”说完，嘟嘟妈妈亲了口嘟嘟充满胶原蛋白的小脸蛋。

“妈妈，我念得这么棒，我能看小猪蕾琪了吗？”嘟嘟伸出两条小细胳膊，一把抱住她妈妈，一颗小脑袋在头上蹭来蹭去。

“不行，不能看，”嘟嘟妈妈绝不心软，“你今天作业还没写呢，小猪蕾琪一家子藏起来啦。”

“我不！”小姑娘蹭得越发起劲，蹭得她妈妈早上扎好的双丸子头有点乱，“我不想要作业，我只想要蕾琪，求你了，求你了，求你了，妈妈。”

“去去去，写完作业才有蕾琪，快松手，快点，妈妈胳膊可难受了，”嘟嘟妈妈狠下心，说，“你脑袋给我过来，你头发都乱了，不漂亮了，妈妈还得给你梳。”

嘟嘟妈妈松开嘟嘟头上的黑白花纹小头绳，放在妈妈单肩包里。她伸出温柔细长的五指，伸进嘟嘟黑亮的头发，像个温暖的梳子那样，一下一下梳着，非常仔细，梳了好一会儿，她又把眼前这片黑色的小瀑布分成两部分，用巧手扎出两个高挑的小马尾，披头散发的小姑娘变身成了高马尾小姑娘。妈妈稍稍拉紧两条黑黑亮亮的马尾辫子，然后掏出几个随包携带的一字夹，让两条小长马尾绕着发辫根转圈圈，再轻巧地用小黑夹子固定好，至此，两团小黑团子才算大功告成。

“嘟嘟，把脑袋转过来。”

嘟嘟是个还算听话的小朋友，妈妈说叫她把头转过来，她就把头转过来。嘟嘟妈妈捋捋小姑娘额前两边的斜刘海，用最轻的力度去捋，生怕把小姑娘头皮弄疼了。此时此刻，妈妈眼里荡漾的，似乎是太阳初上时大海上的碧波，飘上一抹温暖，宽厚而慈祥。

“谢谢妈妈。”嘟嘟尖细娇嫩的童音一字一句。

“以后不能拿脑袋往妈妈身上蹭，知道不？”嘟嘟妈妈略微板起脸，“你妈妈大早上的好不容易给你梳个头，头发都给你蹭乱了。”

“对不起，妈妈，”嘟嘟一双眼睛，对着她妈妈眨巴眨巴，“我下次再也不了。”

“没事的，妈妈原谅你，下次别再犯就好了，宝贝儿。”嘟嘟妈妈又揉揉嘟嘟小包子一样的小肉脸。

“前方到站，天宇广场……”

公交车在天宇广场上画了个大弧，甩得车里坐着的乘客纷纷抓紧前方座椅上的把手。对这突如其来的离心力，余正夏却近乎毫无反应。他正忙着在网上翻各路学员对一鸣画室的介绍和点评，一个网站一个网站地翻。不到33路报省实验中学的站，他是不会抬头的。经过一番激烈的斗争，余正夏终于博得了母亲的同意，他现在就可以在一鸣那里预报名了，无需等期末考试成绩出来后再做决定。虽然余正夏的文化课与专业课两座大山还压着他，压得他死死的，无法动弹，但毕竟母亲不再反对他报名画室了，情况算是稍稍好了些。既然在一鸣画室报名这件事已然十拿九稳，他可以多找找画室学员的资料，多熟悉熟悉画室，以免暑假奔赴北京的时候，对着陌生的一鸣一头雾水。看美术网上的学员评论，便是其中之一。这个网的注册门槛挺严，里面都是货真价实的美术生，都注册了身份证号和高考信息，给出的评价应该比较准确，应该不会有所谓的扰乱视线和判断的“水军”，就算有，应该也不会太多，成不了什么气候。

“速写课老师讲得好有趣。”

“比之前待过的画室好太多。”

“老师画得好棒。”

“园林绿化不错。”

原来，园林绿化的水平，竟然也能纳入一家画室的评判标准。不过这话说得倒挺有道理，校园绿化好，画画就爽。

“清华游学活动结束了，希望以后自己的作品也能在这里展出来。”

早先查资料的时候，余正夏就知道了，一鸣画室有清华美院的游学活动。余正夏自认是个不会轻易激动到不能自已的人，但一在一鸣官网上了解到，画室每年都会组织艺考生集体去清美参观，他心里就涌上一股热浪。他决定好了，到了一鸣画室，一定要在教务处报游学活动的名。

“老师好！环境好！特别好！”

“天天开心。”

“北京果然是天子脚下，风水好。”

“喜欢这里的游学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