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二部 第二章 百家饭(2 / 2)饕餮记(饕餮记原著小说)首页

无数晶莹的亮点从他黑色的皮毛底下飞了出来。

为我?她满心疑惑。常青还要再说下去,却忽然侧身将她挡在身后,朝一侧的山林问道:“谁在那里?”

“阿爹——”

宋紫檀点了点头。常青严肃地看着她:“既是如此,宋家姑娘,恐怕这一次,他是为你而来。”

窗外,倒着更多的黑犬。几乎是每走一步,都有黑犬,倒在通往这里的路上。为了阻挡由白泽所召唤而来的姑获鸟群,不让它们接近宋紫檀,吠日村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昏黄的萤火从他们体内散发出来,汇聚在一起,就像是无数坠落的星辰。

“岂止是认得,相当的熟。”常青拖长了声音,“那家伙是仁兽白泽,可自由变换形体。在下不知何故得了他的青睐,满世界地替他背着黑锅,上一次苦主找上门来时,差点连这只眼睛都保不住。”他抚摸着左眼,略微打了个寒颤,“对了,刚才听姑娘说,你是吠日村宋远山宋村长的女儿?”

宋紫檀冲出来的时候,只来得及望见它们消散的一刻。

一个略带阴郁,一个却温柔和煦,就好像是冬天的雨云跟晴空中懒洋洋的白云般差异明显。

七年前,无夏城中的古董商宋家,得了一只据说是从唐朝国师段清棠墓中流出来的玉碗。这碗虽说算是文物,却也没有到价值连城的地步,宋紫檀的父亲一开始并没有予以重视,直到天香楼的朱成碧破天荒地登门拜访,请他借此碗一用,她好制作百家饭。

相处的时间长了,她也能发觉,眼前之人跟她之前遇到的云游僧,虽然在相貌上几乎无从分辨,但在身体的姿态,神色,尤其是看人的方式上并不相同。

宋父这才知道,玉碗是用定魂玉制成的,有安定魂魄之效。可谁也没有料到的是,白泽竟然也想要这只碗。

“你们认得?”宋紫檀追问。

紫檀的父母都因此丧生,年幼的她也同样受到了袭击。被姑获鸟贯穿身体的那一刻,她是真的应该死去的。如果不是赶来的宋远山,用定魂碗固定了她的魂魄的话。

“……跟我长得一模一样的和尚?”常青听了一阵她的解释,扶着下巴皱起了眉,“又是那家伙……”

“你身体一直孱弱,便是因为魂魄不稳。”

他歪着头朝她苦笑:“这位姑娘,在下是无夏城天香楼的帐房常青,咱们之前……有见过吗?”

常青潦草地解释着。他一直低着头,尝试着重新操纵那只笔,可他手腕颤抖不止,必须要用另一只手扶住,才能勉强固定。

“还不快收了那捣乱的怪鸟?”她接着扯手中的头发,却发现扯不下来,“这真是真的?”

“大家全都……”宋紫檀抱着她爹的脖子,呆呆地坐在原地,“全都是因为我……”

宋紫檀被这一手略微震了一下,紧接着又想起,这不正好证明,那姑获鸟就是他用这笔画出来的么?

你又有什么,可以献出来的吗?常青曾这样问过。

牛车里的女声顿时消失。只剩下诡异的寂静。

她的家人为她付出了那么多,可她从来都不曾知晓,只觉得烦恼,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能为他们做些什么。

有一支笔从他袖子中神不知鬼不觉地滑出来,落入掌中,他轻巧地在半空中虚画了半个圆。

她心中犹如火烧,身体却冰凉,一时间,只觉得胸口一波一波的鼓动,重又放起光芒来。

声音有两个,几乎一模一样,颇有默契地一唱一和。教宋紫檀抓着的那人不由得眼角抽搐:“樱桃,翠烟,一路行来多有辛苦,掌柜的由我来照顾,你俩还是回画里歇会儿吧!”

常青猛地回头,可那光芒最终还是消退下去:“罢了。你还是走吧。”

“不晓得是什么时候欠下的风流债。哎哎,这就是长太帅的烦恼啊——”

“总有办法的,常青公子,你有生花妙笔,神通广大,你一定会有办法救回朱掌柜的,还有我爹,还有小球——”

从牛车里传出了女子清脆的嬉笑声:“姑娘,快来看啊,这边有个小姑娘骂咱家常大公子呢。口口声声说他是骗子,还说公子害了她。”

她一提朱成碧,常青的脸色越发难看了。他腕上的血已经流向了笔尖,竟然开始被那只笔吞吃进去。

“这是真的!小姑娘你别用力啊!”

整个笔尖都开始变得血红。

“秃驴,死骗子!害得本姑娘好苦!”这混蛋居然一脸茫然,宋紫檀气得七窍生烟,过去将他满头黑发一抓,“这假发又是从哪里骗来的?”

“没错,我得将她找回来。谁叫我欠她的银子太多?不过,吠日村的人就未必了,你还是听你爹的,赶紧离开吧。不过是一群缠人的狗罢了,也值得你拿命去赌?”

“啧啧,这可是新做的,花了不少银子呢,都给沾上浮萍了。”他心疼地絮叨,忽然发现宋紫檀呆立一旁,马上凑了过来,脸上是个再和蔼温柔不过的笑,“这位小姑娘,你可知道吠日村该怎么走?”

宋紫檀全身的血都汹涌起来:“你说什么?”

宋紫檀瞠目结舌。那欺骗她,教她犯下错事的云游僧,居然只是换了身衣裳,便大摇大摆地再次出现了!他似乎对宋紫檀要杀人的眼光毫无察觉,一把掀开帘子下了车,就开始拧自个儿衣襟上的水。

“那定魂碗,一旦进入血肉,就必须要拥有者心甘情愿,方能自动浮现。他们为你献出了一百把白米,献出了祝福,成了这百家饭,如今,甚至为你献出了魂魄。”

她还在跟那野兽大眼瞪小眼,一个异常熟悉的男声从牛车里传了出来:“……钱塘君指的都是什么路啊!近倒是近了,可居然要借道这么小的水潭?差点儿挤进来一车的水!”

常青冷笑:“可定魂碗至今毫无动静——可见你当他们,不过是一群狗罢了,说不定此刻你心中,正在暗自庆幸,终于解脱枷锁,重获自由呢!”

等一下!这是怎么回事?她只听说过深潭中会生龙,如今这么小的潭……泥鳅成精了吗?

“你胡说!”宋紫檀握紧了拳头,“谁允许你说他们是狗!他们才不是狗!”

被系在车辕上,跟车一起被弹出来的是一只她从未见过的野兽,长得跟只雪狮子似的。只可惜浑身雪白的长毛浸透了带浮萍的潭水,颇为狼狈。

她想起村里的孩子,被大人推搡着上来,朝她怀里塞来的鸡蛋和花朵,想着老得没有一颗牙的老奶奶,只要一看见她,就会露出空荡荡的牙床笑起来。还有阿爹,小时候她学写“犬”字,总是忘记最后那一点,是阿爹亲自握着她的手,一笔一画地教她。然后是小球,总喜欢吊在她腿上,害她一步都走不动的小球……

她喊了半天,却无人理睬,愤愤地将一块石头朝潭水中扔去。谁知道潭水吞了那石头,紧接着便眼睁睁地涨了起来,白浪层层翻滚,一直升腾到半空,只听得“砰”的一声,自浪中竟然弹出了一辆牛车,落到了她的身边。

人总是要到无一所有之时,才知道自己本来曾经拥有过一切。

宋紫檀悔得肠子都要青了,那和尚却不见了。

“那是我爹,是我弟弟,是我的老师、阿伯、姨娘,是我奶奶——你怎么敢这么说他们!”

“死和尚,快出来!我再也不信你了,赶紧把那姑获鸟收了!”

她胸口一阵剧痛,却让愤怒给生生盖过。那痛楚在她血肉之中逐渐浇筑,成型,散发出强烈的光芒。

而姑获鸟,还在一夜接着一夜地出现。

自那光芒深处,有一物缓慢成型,逐渐浮现出来。常青目不转睛地看着,伸手接住——是一只通体洁白,光华流动的玉碗。

回家后她就将小球的脖颈擦了又擦,想要洗去当初自己滴上去的东西,可小球的脖子后面是干净的,眼看上去什么都没有。

“如今,这百家饭才算是真的要成了。”他弯着眼睛,朝她微笑,“宋家姑娘,之前多有得罪,还望海涵。”

这么说,这怪鸟果然是那云游僧画出来的?

“……你方才是在激我?”

那只瓶子她也一并交给了阿爹,可阿爹说,瓶中只是普通的墨汁。连同阿爹重新又拣回来的,射中过姑获鸟的箭头,上面也沾的是墨汁。

“谁让你套我的话?这下算是扯平了。”

宋紫檀知道都是自己的错,赶紧将所有事情一五一十地都说了,只隐藏了她怀疑自己不是阿爹亲生女儿的部分,说是自己贪玩好耍,经不起水潭边忽然出现的云游僧诱拐,想要趁机去见识繁华的无夏城。

她很快便得知了父亲面色不豫的原因。第二天夜里,那怪鸟又再次出现,而且不止一只。整整一夜,窗外都回荡着振翅声。宋远山因此召集了村里的其他猎户,日夜在她跟小球的窗外巡逻。

宋紫檀行走在深夜的山林之中。

他被罚在屋外跪了一天,好好反省一下没能保护好姐姐,叫她受了伤这件事。宋紫檀想要替小球申辩,可这次父亲格外严厉,面色阴沉,眉头紧缩,完全不容她插一句嘴。

她不觉得寒冷,也不觉得黑暗。她双手捧着只散发着光芒的玉碗,它犹如火炬,温暖着她,里面一粒粒晶莹的白米,饱满欲滴,就跟用玉石雕刻成的一般。

宋紫檀满以为这次会得到阿爹的惩罚,可万万没想到,真正受到惩罚的却是小球。

望着它,便觉得平安喜乐。连胸口一阵接一阵的痛楚,也可以忽略不计。

幸好阿爹及时找上山来,救了他们两个。

她最终止步之处,便是当初带小球看“银吼”的地方。这里能俯瞰整个山坡,也是能看到最多萤火之处。

按照常青教她的方法,她凝神静气,接着将晶莹的米粒抓在手中,弹向半空,同时唤着吠日村村民的名字:“吴家阿伯,李家阿娘,岑夫子,回来吧。”

宋紫檀认出了箭尾黑白相间的羽毛,跌坐在地,哭出声来:“阿爹——”

树叶之间,青石之下,开始有点点的亮光,朝她汇聚过来。但山林间风声更响了,就好像,阴影汇聚成了无数翅膀,高高升起,带着九只头,朝她扑下来——而她不闪不避,连眼睛也不曾眨过。

她弯下腰去,紧紧地抱着小球。千钧一发,却有一枚飞箭自山林中射来,正中最大的那只鸟头,瞬间便将鸟的形体撕裂了。

阴影在碰到她之前,就被那只玉碗的光给逼退了。

她一直朝那姑获鸟挥舞着燃烧的木棒,但她的力气实在是不足,很快便双臂无力。怪鸟得了机会,朝两侧伸展了翅膀,眼看是要俯冲下来。

这是一百个家人给她的祝福,一百次的心甘情愿,一百次的付出。

他总是这样,宋紫檀欲哭无泪。就像今天早上,他明明已经先一步爬到了树上,却又要溜下来,朝她伸出一只小手说,阿姐我来拉你。

庇护在身,她又有什么可怕的。

“我不走!爹说过,我要保负阿姐!”

常青站在一座吊桥的一头。

“宋小球!你到底听不听话!我再也不要你这个弟弟了!”

这吊桥眼看是年久失修,连桥板都是破破烂烂的,吊绳上生满了青苔。

小球让她推了一个趔趄,再爬起来时满脸鼻涕和泪,扑过来就抱她的腿:“阿姐,我不走!”

吊桥的另一头,站着戴斗笠的云游僧。

宋紫檀自篝火中拖了根燃烧的木棍,握在手中,将小球的背一推:“跑!小球你快跑!”

不说话的时候,他俩看起来几乎一模一样。

她只是想乘乱被送出村去,以避祸的机会去无夏看一看啊!

“定魂碗终于出了,不枉我等了这么久。”

她当场看到的,那和尚蘸着瓶中的液体,在地上画了只猫仔。那小东西当场便拥有了生命,却抖动着四条腿儿,弱得连站都站不起来。

“定魂碗虽然出了,却不是为了你。”

这瓶姑获鸟的血,不是假的吗?!

两人同时开口,说的话却大相径庭。

在看到宋小球的那一刻,九只鸟头同时发出了长啸,啸声犹如箭矢,直直地插入了宋紫檀的双耳。她只觉得耳中有热血淌下来,却也顾不得擦。

“你让那小丫头带着碗去招魂,自己到这里来,以为能拦住我。”

越蹿越高的火焰上聚集起了浓烟,一只覆盖着黑羽的鸟头从烟雾之中探了出来,它的脖颈之上,项链一般环绕着另外八只头。

“若不是掌柜的沿途留下记号,我也没有那么容易能找到你。”

小球还想再睡,揉着眼睛,含糊地应答着,却忽然睁大了眼睛,朝着宋紫檀背后的篝火一指:“阿姐!鸟!好大的鸟!”

云游僧点着头:“好学生,可你要如何才能阻止我呢?让我猜猜,此刻你的袖子里藏着的,不会正是我千年前画给黄帝的精怪图吧?”

“自己吓自己。”她拍了拍胸口,开始晃动小球,“起床了,起床了,回家去睡!”

“赵三哥,阿六,郝奶奶,回来吧!”

结果却什么都没有发生。四下依旧安静,只是所有的萤火都不知去向。宋紫檀环顾四周,打了个寒颤。

宋紫檀的眼中,开始涌出了泪水。因为她看到,那些聚拢过来的萤火,开始拼凑出形状——是一只接一只的犬,将她围在中央,节奏一致地摇着尾巴。

这一声吓得她几乎跳起来,银瓶也跟着一晃。瓶中腥臭的液体啪哒一声,终于还是落在了小球的后颈。身旁的篝火猛地蹿了起来。宋紫檀几乎惊叫出声,紧紧闭上了眼睛——她似乎听到了划破空气的振翅声。

她用袖子擦了擦眼泪,赶紧抓了碗里的百家饭,一口一口地喂给它们。米粒被无形的舌头舔走了,消失在虚空当中。

“阿姐——”小球喃喃地说,翻动了一下,嘴角的口水都蹭在她身上。

隐约有细小的爪子抓她的膝盖。宋紫檀朝下一望:一只萤火组成的幼犬抬起了前爪,巴巴地望着她,跟她讨着米饭。

她瞒着阿爹,以“看银吼”的理由将小球带上山来,就是为了能够做成这件事。事到临头,她却犹豫起来。瓶身让她拿在手中,倾了半天,却只是微微抖动。那云游僧再三向她保证,这样做并不会真的伤到小球,可要是,他撒了谎呢?

“小球!你回来了!”她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对不起,对不起!”

这一瓶东西也不是真的姑获鸟之血,只能唤来假的、由他画出的姑获鸟,最多在夜间飞动两下,让阿爹跟村里人手忙脚乱一阵,为了避祸,多半还会将孩子们送出村去。

她反复道歉,直到全身发起抖来,站都站不住。

那云游僧说,里面装的,是姑获鸟的血。他还说,姑获是一种生有九个头的怪鸟,最喜在夜间出没,将血滴在小儿的衣服上,再回头将这孩子掳走。但如今在神州大陆上并没有真的姑获鸟,五百年前莲灯和尚镇压黑麒麟时,将姑获族群也一并镇压在莲心塔下了。

常青握紧了手中的笔。

拔掉瓶塞之后,带着腥臭的墨水味迎面而来,她不由得捂住了鼻子。

他的右臂伤得严重,如今只能用左手作画,要想成型,必须是再熟悉不过的事物——必须是,暗地里,不知道观察了多少次,在心中默默地描画了多少次,直到烂熟于心,闭眼也能画出的事物。

她咬住嘴唇,默默地望了一阵宋小球毫无防备的脸,终于还是将先前藏在袖子里的东西掏了出来。

他竟然真的闭上了眼睛。

她等了一阵,周围果然安静了下来,耳边只剩下林间的细微风声,和自己的心跳。宋小球靠在她的身上,双目紧闭,半张着嘴,竟是睡着了。

白泽的笑声还在回响:“让我猜猜,你会画什么?你能画的每一种妖兽,我都能做得比你更好——穷奇?赤豹?貔貅,还是狰?”

宋紫檀捂住了脸:“你能,闭嘴,哪怕,一小会儿,吗?宋小球!!!”

每说一种凶兽的名字,常青的耳畔便多增加一种咆哮声,它们被白泽用自己的血赋予了形体,从他挥洒出来的墨汁当中升腾起来,尖牙利齿一起划破了风,气势汹汹兜头而落,想要将他灭顶。

“可爹爹说,人的魂要是散了,也会化成这山间的银吼。要是,要是小球的魂,也变成了银吼怎么办……小球有些想阿爹了。”男孩子咕哝了一声,紧接着又喊起来,“啊啊啊,又灰起来了,好多好多!”

可直到最后一刻,他才睁开了眼。

“夫子不是说,是腐烂的草化成的么。”宋紫檀心不在焉地回答。

“是么,我这里有你从未见识过之物。”

男孩子喔了一声,学着她的样子在篝火旁边坐了下来。可以他的性子,哪里安静得下来,才眨了两回眼就开口:“姐,你说银吼是怎么来的?”

他虚抬左手,笔尖流淌出鲜红的线条——虚空当中,只是寥寥数笔,却是神形兼备。

她像是受了一惊,迅速地将什么东西藏到了袖子里:“嘘,别吵!”

金眼的双髻少女重又站在他眼前,惊讶地睁大眼睛,接着朝他欢喜地笑起来。白泽绘出的猛兽已经袭到她的后脑,却在半空中撞上了一堵墙,紧紧地贴在了上面。

“阿姐——”

那少女回头看了看它们挤成一团的羽毛跟鳞片,叹了一口气:“饿。”她耸了耸肩。

他唤了一阵,不见回应,回身朝篝火边跑去。蹲在篝火旁边的宋紫檀环抱了双臂,一双纤细的淡眉拧得紧紧的,盯着跳跃的火焰,正在出神。

宋紫檀全身颤抖,已经无法站立,只得跪倒在地。

宋小球还不到七岁,生得虎头虎脑,浓眉大眼,正处在缺门牙的时期。“火”字教他吐出来,生生变成了“吼”。

小球紧张起来,伸着舌头想要舔她的眼泪,却发现舔不到,只急得呜呜叫起来。

忽然就有一只孩子的手,抓进了飞舞的萤火。萤火虫四散奔逃,这孩子只得了把空气,却也不恼,只站在原地,抬了头,呆呆地看了半天,方才反应过来:“哇!紫檀姐,你来看啊,这边也有好多银吼!”

定魂碗离开身体之后,常青在她面前伸出了三根手指:“三刻,这是你能离开定魂碗坚持的最长时间。能唤回多少人,全看造化。不过,听我一句劝,如果全身发寒,双眼模糊,便放弃吧。”

它们三三两两地自藏身的树洞、叶下、水间飞起来,越聚越多,就像是一条在林间蜿蜒的、发着光的河流。原本陷入了黑暗的山林,因此笼罩在淡蓝的微光之中。

岂止是双眼模糊,她已经看不清东西,连手中的玉碗,都一会儿变成两个,一会儿又恢复成一个。

天彻底黑下去之后,山林中便亮起了萤火。

要放弃吗?可她还没有找到所有人。阿爹,她还没有唤回阿爹。

宋紫檀重新站了起来。每挪动一寸,都消耗着她仅存的体力,但她仍然是将那碗百家饭高高地举过了头。

云游僧拿出来托在手心中的,是一只小小的银瓶。

这是,我能为你们做的事情。只有这么一件,小小的事,但却是我拼尽全力,所能点亮的、最亮的灯火。若你看到,若你知晓,请你回来。

“啊——”他拖长声音说,“小僧倒是有个法子。”

“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她伸手,原本是要接那件小裙的,一听他如此说,赶紧收回了手:“阿爹,阿爹不会同意的。小球也还得我看顾——”

阴暗的山林之中,刹那间,光芒四射。

“姑娘在这村中,过得也未必如意,可愿随我去一趟无夏?”

金眼的少女张开了嘴。那嘴越张越大,边缘遍布利齿,内里竟然隐约有星光闪烁,犹如一面罩下来的幕布一般,将她跟常青面前的妖兽一裹。

梦中之物,此刻竟然叫人当面拿了出来,宋紫檀顿时哑口无言。

顷刻间,原地便只剩了烟尘。

“小僧也料想是如此。空口无凭,叫姑娘如何信得?”他自怀中取出一件被精心包裹的幼女小裙来——茜红的绸缎上,用金线细细地绣着迎春花。

她打了个嗝,喃喃道:“不好吃。还是饿。”

果然是这样吗……宋紫檀红了眼眶,仍在强言道:“我……我还是不信。”

接着扭过头去,一口咬在了山壁上。这一口撕扯下来几乎半边山壁,顿时激起了山崩,一时间泥流滚滚,石砾飞溅,朝立在吊桥旁边的两人席卷而下。

“无夏城中的宋氏夫妇,十年前弄丢了他们的小女儿,一直没有中断过寻找。小僧的师傅跟他们颇有些渊源,这次听说小僧准备云游修行,特意嘱托我替他们多方留意。我见过宋夫人一面,你跟她生得可真像,她也有这样的眉毛,下巴也是尖尖的。”

宋紫檀躺倒在地,正在失去意识。

“我不信!”宋紫檀咕哝着,却竖起耳朵,等着他的下一句。

最后残存的一点触感里,似乎有巨型的野兽,在她耳畔嗅着,舔着她的脸,想要将温暖传递给她。

小和尚静静看着她,道:“因为我见过你的亲生父母,他们就在苍梧山外,无夏城中。”

“阿……爹……”对不起,对不起。她奋力想着,可再也睁不开眼睛。

各种复杂的情绪翻涌而起,她恼怒地问:“你凭什么说我不是阿爹的女儿!”

重新成型的黑犬们围成一圈,朝着圈子内部低着头。那个唤他们的名字,将意识和身体都重新还给他们的少女躺在中央,胸口的魂火已经完全熄灭了。可最大的那只黑犬还在一遍一遍,耐心地舔着她的脸。

如今却让一个陌生的和尚说出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