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镜瑜又把袄被分予,边对外道:“传。”
霍尉果然带着两人进来,手上齐齐端呈着热汤,他肩腰挺直绷紧,脚下沉稳,止于塌前三步,携人半跪低头:“见过陛下。”
“起喀。”
麻利带人上汤后,遣散宫人。
在红霞与师镜瑜闲聊两句时,又重新拿来一套裘被,妥帖铺好。
红霞默默瞧着那人低头中又抬眼,只是一闪而过的,攀落小殿下的手时尤为炽热。
她正“偷”瞧着,霍尉突然一僵停,道:
“臣去拿暖炉。”
末了,不留痕地扫她这一眼。
“……”
小殿下开口问道:“小袁可看出什么?”
红霞抿抿嘴:“他要吃了你,快逃…”
小殿下被呛声,脸上气息不匀泛红:“他是我皇后。”
红霞迟钝了两秒,偏头侧耳朝她:“啊?我刚刚失聪了,再说一遍来。”
小殿下不来,往后坐,等她自己消化。
红霞又静了一会,眼睛慢慢睁大,逐渐恐慌恐惧颤颤抖抖张了嘴。
“等下,等下,等下先!我不明白!”
也由不得她不明白了。
师镜瑜还解释:“他的身份和我的,如今只差昭告天下让百姓也知道,如果真有那天,那一定也是安定日子的开端。”
红霞的心中不禁发沉。
对方继续道:“朝中势力错杂,你能来看我、同我聊聊以前,已是非常难得。但我们终究不是以前,同你说句交心的话…”
“朕,不会全信你们。”
“那些药材,带回去给更需要的人。”
室中龙延香幽郁,与桌上参鸽香竟相辅相成,闻来让人平白生津。
“说完了吗?”红霞问。
师镜瑜愣愣。
“我还可以吃吧?你刚刚还金口玉言,总不会叫我生着闷气,还留着口水走吧?”
“…可以。”
两人谈话后不久,霍尉又进来侍奉。
红霞不会挂心,照例与小殿下畅谈,心情愉悦还中多舀了两碗。
霍尉不知怎么看她不惯,但在小殿下面前没有多露,顶多她舀一碗,他多看一眼。
离开殿房后,他阴阳怪气刺她一句,大抵让她不要仗仙家宗门之势,把皇家规矩做摆设,天子如何高贵不可攀。
红霞见过大风浪,还不至于与他互啄。
只是小殿下做了皇帝,终究与她印象中的人陌生了。
御剑时她兴高采烈,白藤却与她道:“你心中热忱,对方不一定领情。”
“就算你把宗门坚定所求所做都告知,人家怕只猜你痕迹过重,野心勃勃。”
她不服:“白师姐这是不愿意全力以赴?”
白藤:“你看,像我劝你,你也会想是我心有偏见。”
“那你还开口?”
白藤一噎:“我顺心而为。”
“那我也是!”
如今嘛,白藤虽不会笑话她,但她也暂时不敢直视她。
边散步消食,边去请她去行宫吧。
她哼着歌,走着石子路,手在冷风中生刮一会便冰冷,身后又吹了一阵寒风。
她回头瞧,夜色中无人。
“有种自己吓自己的感觉…”
“不是,怎么没个侍卫护送一下,我好歹也是贵客。下次和小殿下吐槽反馈。”
不知是不是错觉,再走了一段路,她感觉身上很热,手心不住渗汗。
更糟的是,腹部严重绞痛!
越来越剧烈生猛。
她心中一惊,拔凉彻骨。
立马回身作跑,不顾一切狂奔,仿若身后有杀人狂魔。
咬唇写符,直接冲开重重侍卫,再不行用符凌空,不敢耽误一秒时间。
撞开房门时,殿下正作疼倚住桌椅,一手按腹,猛惊疑回头。
“坚持住!我带你找白师姐!她一定会救我们两个!”
红霞快速抢背过人,推开门去外面竟被重卫重重围住,提刀高喊让她放人!
她一步都不能退!
“我说让你们滚开!殿下的命你们有几个脑袋可掉!滚开!”
所幸小殿下还清醒,替她肃清一声:“都退下。”
侍卫让道边喋喋:“去请霍尉!快去请霍尉!”
红霞背着人狂冲出去。
冷汗不断成股流下,淌入眼里。
她知道药效很厉害,再慢一点真的会死!
当她开始口流白沫时,白藤的门终于就在眼前!
希望看到时脚下失力,疼痛翻倍,不禁向前软跪重重伏倒!
腹部像是撕裂,眼泪流入尘灰里难以睁眼,口中不断蔓出苦腥…
她疼得难以发声,只好去摇推同样在发颤的殿下。
“怎么回事?”
听到白师姐的声音又哭得不能喘息。
“救小殿下…”
“你比她更严重!”
白藤自有一套办事方法,打开她嘴边投喂药丸,又快速替另外一位搭脉。
这时,外院已有重甲跑动,火把照若白天的动静传来,且越来越近。
“你又惹了什么祸…”
白师姐无话说,轻功拖提两人进了屋。
红霞被强催吐着,脸上与颈下青筋暴突,双眼几近血红着呕血丝,腹下仍旧严重抽搐痉挛,无法直立。
小殿下后发作,面色青紫已快不省人事。
在门外齐齐逼近的拔刀抽剑声中,白藤数秒内有了决断。
将小殿下背过,敷衍一句得罪,便重重拍掌击背,粗暴引人喷涌血水浇至墙上。
那血量惊人,像是突然割了大动脉。
还清醒的女帝深觉危险,咬牙抵触。
白藤毫不手软,强硬将人压住:
“到底是害还是救,自行判断清楚!”
再运脉扭势蒸行,患者一梗,就在最近的她身上反呕不停。
“陛下!”
霍尉迅速闯进门来,正好瞧见那些无色泽的水与急喘转好的人。
他拔了剑狠狠挑向侧倒虚弱的红霞脖子,恨得目眦尽裂浑身颤抖,嘶吼:“竖子胆敢下毒!?殿下待你不薄!怎敢…”
“看了就出去!不要打扰医治!”
白藤最烦医闹,气势完全不输,横眉道:“不想治了都出去!自己去寻活路!”
“轮不到你们管!!目无尊卑!”
霍尉盛怒,两三跨步要抢夺。
师镜瑜睁了眼,道:“退下!”
霍尉剧烈一震,颤然中止动作。
“退下。”
“…是,臣遵旨…”
霍尉紧紧压剑,红了眼,带门时更趔趄失仪一跤。
白藤瞧人离去了,立即把人放下,转头下床去看半死的红霞。
不治女帝,现在有难
耽误小师妹,回宗有大难。
她更偏向宗门的。
但未搭脉时她竟发现,红霞脸色突然好了大半,像是突然有了神迹。
红霞还能慢慢坐起身,嘴唇沾有血迹轻声道:“我说了,先救小殿下。”
白藤偏头看看床上的人,低声道:“你还是装一装吧,我劝你。”
嘴上说着,还是因为医德返回去救人。
……
等一切差不多尘埃落定,两人从鬼门关走回来时,昊孤年才到。
并与霍尉在门口吵闹。
“聒噪。”
白藤扎针中突然抽开手,下了床解去已湿冷的外衣,因门外吵闹一直眉头紧皱。
脸埋枕头的师镜瑜脸色烫红,将目光望向红霞,满是水光泽的喉颈动了动。
背后还留着针,不方便动弹。
白师姐一句嘱咐没有,也不像是施针结束的样子。
被吊着不上不下。
而且扎针好疼…明明可以催吐,这位师姐却硬让她痛得吐血一番。
师镜瑜低眸垂思,松了紧攥的手。
“师姐,我去一趟…”
红霞叹气一声。
开了门缝又忘记了那位师兄名字,便招手让他进来。
“陛下乃万金之躯!他如何能进!!?”
红霞推开些门,便被外面数排黑甲弓箭手哗哗对准,身后火把更是燎原举天。
霍尉抬高了手,狠戾看着他们。
若陛下有事,他会把院门射穿。
“欺人太甚。”昊孤年挡在红霞面前:“你们如何对我们没事,可小师妹一片赤诚心忧你们那位陛下,你们却问都不问竟拔剑相向!”
“自有太医能医治!需要你们管闲事?”
“没有小师妹争取时间拼命挽救,你们能在这和我们安静说话??”
霍尉冷下眼,冷哼不休:“未必不是她的苦肉计,同时进食她能立即想到还能折返回来,一切都只是博取陛下信任的手段。”
“陛下念着旧情护着你们,更应当感恩戴德竭力为陛下医治!那都是尔等三生之荣幸,祖上积德!”
红霞扶着门,等他讲完才道:“你说够了没有?骂也骂了,说也说了,可以安静了吗?我恳求卫尉您安静一些,小殿下她现在受不得吵。”
“……”
昊孤年上前关心她脸色。
红霞看着他道:“你也是,安静。他有一点说的对,你不能进来。”
“白师姐她…耗费真气,总要护法的。”
“等这些棘手的过去,再说吧。”
晨光曦微,红霞支着头昏昏欲睡,一只白纸鹤落她膝头。
展开一看,什么都没写。
写信人也许没词,也许是戳她作提醒。
红霞按按头额,实在太累不想动手了。
于是催动法宝,原封不动还给对方。
纸鹤消失后,白藤那边完事,正唤她进来搭把手。
进来时也是一惊。
小殿下已然睡去,白藤正有条不紊地扶人换衣。
边与人道:“她身体拖累呈现疲态,多又杂病缠绵体内,若不强行把恶病排出,扎针时稍有不慎便会严重牵连。到时,下毒一事就算另说,人也会医死在床上。”
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御医不敢走独桥下猛药,更不敢让陛下痛苦如此。
红霞默了默,心道白师姐难道之前催掌时,以及花整个晚上重新调治身体时,怎么没想到万一把控不住真气该如何?
难怪外面一吵都不肯施针。
红霞接过殿下,瞧她脸色道:“师姐我来吧。”
“嗯。”
白藤未有表示。
又过了安静的两日,她没逃过白藤的把脉。
白藤收了脉枕后,突然道:“师妹知道宗内弟子失踪殒命的事情吗,师妹有什么想法呢?”
“…没有。”
“那请你配合服药。”
“哦…”
这日晚上,师镜瑜绑束着发尾,提一盏灯笼踩着刚下雨潮湿的石子路,轻哒哒地走来,对房里发现她的两人生涩一笑。
她是来感谢红霞和白师姐的。
但金银珠宝,官位田地…
“我没什么所谓啊。”红霞对于先前的没放心上:“倒是你啊,要尽快抓住下毒的凶手,不然白师姐的真气都白用了。”
师镜瑜看向白藤师姐:“多谢。”
白藤师姐点头,并不多说。
然后场面就冷了。
一度尴尬。
师镜瑜:“那日我…”
红霞:“小殿下吃过了吗…留下吃?”
“也好。”
真没吃吗?
那日弄脏白藤师姐衣服,小殿下于是开口问她喜欢的布料,若不挑便把进贡的绸缎叫人端来挑选。
白藤礼貌性收下,吃过饭后继续给她号脉,不语着回身收拾出笔墨。
师镜瑜看不明白,又看向红霞。
红霞便上前帮忙磨墨。
“药方详细尽在纸上,如有不妥自行调配,人离了我眼前一切概不负责。”
师镜瑜:“……”
红霞:“咳咳。”
一直到小殿下拿药方独自撑伞离去,那霍尉都不从现身,红霞还觉得奇怪。
“师姐,小殿下心又不坏,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里面,她不提防一点如何能活,你别太苛刻了。”
她总对同为不容易的女性,心软一点。
白藤一叹,温下眉头看她,却说了一句摸不着头脑的话:“小师妹更应该看看其他人,我的做法算不得什么。”
“嗯?”
木门笃笃作敲,师镜瑜去而复返放下敲门边的手。
红霞条件反射忙看一眼白藤,道:“小殿下是找白师姐的吗?”
师镜瑜愣一愣,摇头,看向她:
“小袁,可方便送我一程?”
“我???”
之前说过,小殿下和白藤师姐前世存有羁绊,如今两人一个已婚娶,男方又重视;一个正修术法,眼光甚高仿若遁入空门。
不若为了殿下治病,她会把两人纠缠至死的往事带到坟墓里去。
不仅仅是为了她们两个…
只是她也不确认,如果近距离相处,两人会不会…
“小殿下身体可好些了?”
师镜瑜抬高伞面,回头冲她一笑,眼里竟有少时的神彩:“再陪我下局五子棋吧。”
“我们两都是病患呢,不能老实一点?”
“朕龙体康健,小病小痛不足为惧。”师镜瑜弯弯嘴角,一手背去身后。
“诶,是吗?输了可不能来个天子之怒,赐我三尺白绫和九族消消乐…”
两人边走边说,头顶的小雨淅淅沥沥,红霞衣摆透湿,贴上肌肤冷她一激灵。
眼看雨势越大,先几步的小殿下不时有轻咳声。
她欲牵人跑起来快快避雨。
不想,寝殿前杵一袭半人高的黑影。
再近了发现是两日不见的霍尉。
他在雨中跪着,淋得狼狈,偏头双手举起一截滴水的物件,极尽卑微低头,沙哑暗声:“求陛下责罚…”
那是一截带倒刺的长鞭。
掌心打开时,混着血色的雨水冷冷冲入青石。
那人还要说什么,竟瞧见还有人在场,嘴下立抿咬紧,只是磕头跪伏小殿下脚边。
小殿下是何脾性?他才是罚人的那个。
师镜瑜沉着脸,皱眉牵住她的手绕远,当是什么也没有看见进了寝殿门口。
小殿下伤重一晚,霍尉守了一晚,每隔一段时间便自挽弓放箭,从门外射入房内,风屏,花瓶,镜子上等,像个盘踞的疯子时时威胁不管不顾。
昊孤年气狠了,但他担忧积累凡间血债,他朝渡劫雷刑降下九死一生。于是恨也没有用。
白藤则骑虎难下,照医不误。
只有红霞没什么,她又不与这人深交,当是狗吠。
这人狠绝如豺狼,却对小殿下低若尘埃里。
…还说不定是装的,帝王身旁,几人是真心的。
小殿下拿了纸墨,瞧她兴致不高,撑着桌子问她怎么了。
红霞瞧她清澈关切的眼睛,心中难定,于是狠心问出口:“小殿下,你这时请我过来,到底是真的想和我说话,还是想让我看你身边一出戏呢…”
“……”
师镜瑜一怔,看着她眼里失了光彩,撑着的手慢慢收回,徐徐坐回桌对面,脸上没有了表情。
红霞把暖炉搁回桌上,继续道:“如今下毒,明面上只有我和霍尉。到了今天陛下也不追责,霍尉我不知道他,但他到今天也没有为难我,可再看看外面,我现在想的是,陛下没有放弃追责,更要追责到底。”
“给我的想法是,不管是谁,哪怕是枕边人,你都要咬下对方一口血,是吗…”
对面的师镜瑜一震,冲她无言红了眼。
帝王身边,真心难得,她也很怕的。
只是留她身边吃了几口汤,竟从被害人变成行凶者。
“从未。”师镜瑜与她道,铿锵:“我没有罚他,没有罚过!我只是不信任。他拿情谊威胁我,威胁朕!朕为什么要妥协?”
“你与我竟生疏如此…”
一句也刺疼了红霞,她提高声音质问:“那是谁,是谁下的毒?我替你问,今天也答了不是我!仙宗和皇族合作本不易,我不会拿你性命作功勋,作标榜!”
“我若有心害你,把你我过去都忘了,妒忌你,要谋你益处,我该望着你死!该那天屁滚尿流独自跑去找师姐!!而不是来找你!被你的皇后拔剑指着!此时此刻还无用的同你说这些他妈的混账话!!”
殿外闪过一声高亢的雷鸣。
雷光劈在两人争红的脸上。
师镜瑜气得发抖,拂砸了桌子一通,指着门口喘息驱赶:“出去。朕不想见你!”
“好啊,你爱见不见!”
本来还是你请的我!
就应该信师门的话,不该来找你。
什么朋友!几斤几两?值得我为你求来求去?
师镜瑜你真不是人…
正在气头上,瞧见大雨里还跪着的人,她难免要迁怒。
阴阳怪气撑着伞:“呦,这是谁啊?”
霍尉冷着眼不看她,一声瞧不起的冷哼从鼻中沉沉发出。
她居高临下睨人:“陛下说让你滚回去,不想见你。”
霍尉肩膀一摇,猛抬头凶吼:“休要假传圣旨,陛下不会这般说话!”
“因为我讨厌你,说不出什么好话。”
霍尉屈辱咬牙,盯狠她。
“那陛下的话,你信还是不信?”
霍尉没法,陛下已不与他说话两日了。
他难熬着低头,又举高双手中的鞭子:“求陛下责罚…灵君什么都不求,求陛下罚过,求陛下…”
声音越低,红霞已经听不清他说了什么。
她无奈道:“既然她不来,我替她来。”
“你!”
意料之中的霍尉反应强烈地抽开手,不准她碰触。
“你不配!!”
“呵,配不配的,陛下若是不要你,什么人都能处置。”
鞭子掉落雨水中,溅起水。
红霞瞧他斗到颓废,才直起身道:“反正我很闲,来聊聊你吧。”
“她不罚你便不起,跪在房门当口给人不痛快,你莫是想用这招惹殿下心软,再反推罪名到我头上吧?”
“不好好查你的案,在殿下跟头表什么忠心,用的还是后宫手段。”
“你不会是,认定凶手是我只碍于殿下阻拦。只差她点头,你就要带刀拿下我了吧。”
霍尉昂头盯她:“与你们脱不了干系!”
“陛下的膳食我都验过!没有任何问题!而偏偏,就在那天陛下中了毒!不是你是谁!?”
“现在我更确定你们内外勾结,才不怕陛下清醒时降下罪责!”
“尾巴夹紧别让我抓到,伤害陛下的畜牲,我会让她死后都遭受鞭刑,千刀万剐不解我心头之恨!”
红霞转转伞,淡然:“那你倒是去找证据破案啊。”
“你现在跪在这浪费时间,等着法外狂徒逍遥,说不定那些人就喜欢看着你跪,斗倒了你,再去折磨殿下。”
“……”
“她能信任的已经不多了,这些道理难道还要我一个外人来教你?”
“有些话说出来就没意思了。”
“反正我是不在乎虚的实的,我只凭心中所想,帮完能帮的,我就离开了。”
霍尉在雨中不动。
红霞举着伞走远:“殿下不是狠心的人,我也没有心情,这顿鞭子你找别人吧。”
“……我当然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