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同姓,卻非宗族。顧映月是古州赤湖顧氏,顧照之則來自簡州大同。兩家一東一西,風馬牛不相及。可是,顧照之曾不知從何處,找來‘譜書’。說大同顧氏三百年前出自古州。論起輩分,年長的他竟是顧映月的後輩。
顧映月不以為然,任由顧照之在私下,偶爾以後輩自稱。每當如此,顧映月便知對方有心巴結,本著與人為善的初心,也不吝多有照拂。
‘照之遇上難題了?’顧映月強忍笑意,道。
‘九原舊族每日催著聖上,要將玄鴉斬立決。聖上便催我,盡快查出玄鴉的東家。可賊人狡詐,不肯招供,盡說胡話!’顧照之附在顧映月耳邊,道:‘今日,賊人居然說,顧二公子主動與他交好,自己是顧二公子的人!他的官職,還是顧二公子讓你去求的!’
‘喪心病狂!’顧映月臉色一白,怒道:‘我兒也曾被此賊所傷!難道是他,叫自己的人去害自己?此賊憑著幾分才名,流連風月,狎近貴冑。與他相交之人,如過江之鯽!顧瑾與他不過點頭之交。他那個官職,我確實有找韓恩與。但那時誰知道,他就是天下第一殺手!哼,大膽奸匿,矇騙我兒不止,還誣衊顧家!’
‘叔父息怒,小侄也是如此認為,所以並未把他的話記錄在案。可恨的是,刑部的傢伙都上了,那小子仍說自己是被陷害的,最後還說出‘你讓我招誰,我就招誰’的話!’
顧映月聽到‘傢伙都上了’,心底打了一個冷戰,不敢想像獄中人的處境如何。
只聽顧照之繼續道:‘昨日我問他那兩千金的事。他又說胡話,說錢是親鈺侯所給!’
‘沈立瀾?’顧映月心下一動。
‘對。他還說,那錢其實是林,沈,潘三家所集,要到梧桐園買消息用的。你猜是什麼消息?是招搖教教主的真實身份!今日我去問親鈺侯。他痛聲大罵玄鴉,說賊人不止殺人,還要抹黑九原舊族,其心可誅!要不是我攔著,他都要鬧到聖上面前去了!’
賊人竟是誰都要攀咬一口?果然是一團亂麻!顧映月開始有些同情這個‘侄子’,笑了笑:‘此事,照之如何看?’
‘招搖教事關重大,如今只有玄鴉一面之詞。我不敢冒然上報,免得落個構陷公卿之罪。可如果不說出個人來,我總不能告訴聖上,三武司捉錯人了!你說,這差事,該怎麼辦?’
兩人皆深諳官道。顧照之的顧慮,不無道理。顧映月想了想:‘呵呵,玄鴉不是把解決的辦法告訴你了嗎?’
‘叔父的意思?’
‘既然一定要說一人,那就說一個聖上想聽的。’顧映月若有所指地道。
‘聖上想聽的?’
‘當今,何事最令聖上費心?’
顧照之沉吟道:‘這個嘛,眼下夜州飢荒.......簡州有招搖教......還有西境關外,六方的玉邪王......’
顧映月聽到最後一項,頷首道:‘十六年前,玉邪王統一清洛,日益坐大!聖上早有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的擔憂。多年抗衡,六方不衰反盛。聖上如芒在背。有除刺之心,卻無出師之名!’
顧照之心頭一跳,卻擔憂道:‘此舉可算欺君......’
‘就算欺君,那也是玄鴉,與你何干?’
一言點醒夢中人!顧照之大喜:‘多謝叔父指點。’
‘對了,刑部秋後問斬的名單上,是不是有一個叫易輝的人?’顧映月忽然問道。
顧照之尋思片刻,點頭道:‘有!方州送來的,聽說還是易君鸞太守的叔父,曾在震南侯身邊多年,是不易宮的老人。不過貪小失大,犯了偷竊官木的死罪。今年各地送來的極刑犯都已過了複審,現押天牢,等候秋決。此事,叔父覺得有何不妥?’
‘這非我職內之事,豈敢妄言!只是......’顧映月語氣一變,唏噓道:‘我入黛庭前,曾與這個易輝在商場有些交情,已有多年未見。若方便,可否讓我見見這位老哥最後一眼?’
‘這個......’顧照之略感詫異,最後還是道:‘小侄這就去安排。’
*
陰暗潮濕的四壁,隱隱泛著血跡。屎尿惡臭,充斥其中。
牆角的水溝中,不時晃動綠色斑點!無論此間的嚎叫哭罵如何慘烈,老鼠們不為所動,繼續在污穢中,尋找那丁點兒能讓自己活下去的食物。偶爾遇到冰冷多時的肢體爛肉,便如同找到寶藏!
這裡是鹿都天牢,關押著紫孝國中,窮凶極惡的罪犯。
刑架上的趙明妝,已三日沒有睡覺。
炮烙和鐵釘在身上留下的傷口,早已麻痺。從昨晚開始,拿著戒尺的母親就一直站在他的跟前,瞪著自己,一言不發,彷彿在考查自己和姐弟的功課。
他有背誦孝經的衝動,可每次張嘴,喉嚨發疼,發不出聲。經文不出口,卻在腦中響起:
開宗明義....愛親者,不敢惡於人;愛親者,不敢慢於人。愛敬盡於事親,而德教加於百姓......
母親不是三年前過世了?
刑於四海,蓋天子之孝也.......
母親死前,還緊緊地抓住他的手,說不可怠忽學業。
甫刑云:一人有慶,兆民賴之......
深入骨髓的經文,在腦袋中旋轉。趙明妝感到眼皮很重,快閉上眼睛時,冰水一如既往地劈面而來!嘩啦啦!
窒息剎那,眼前的母親倏然不見!眼前出現一張枯瘦陰沉的男子臉,死死地看著自己。趙明妝想哭,可臉上卻掛著笑容!
顧照之打量著趙明妝,忖度這小子堅持不了多久了!他讓身邊的差人餵犯人一點米羹。
趙明妝不感到飢餓,只想闔眼沈睡。強行餵食,令他把一半的米羹都吐在差人身上。差人一邊咒罵,一邊揮拳打在他被林博之踩歪了的鼻頭上。刺骨的疼痛,讓他再次清醒!
‘說吧!’這個問題,顧照之已問不下百遍:‘幕後主使是誰?早說,早解脫!’
‘我知道的...都說了...你還要...我說什麼......’趙明妝氣若游絲地道。
顧照之把一宗卷從袖中拿出,打開放到趙明妝面前:‘這是你的供詞嗎?是的話,就用你那手好字,什麼明妝體,寫上大名!’
趙明妝撐開腫脹的雙眼,無視眼前供詞,只盯著顧照之:‘我寫了,就可以睡?’
顧照之一愣,點頭道:‘你想睡多久,就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