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大爷去三姨太那儿了。今天不来,你有事进去吧。”丫头又看了景行一眼,问:“这是谁?”
“外头的花匠,来问姨太太想要在院子里栽什么花的。他好回去准备。”
丫头点头,又开始跟身边人扯谁谁如何如何下贱。景行心悬得越来越高,直到走到一扇门前。落霞才才说:“你进去吧,我在外面等你。这里规矩乱得很,男女私下见面不妨事。”
“请姐姐替我去说一声。万一惊扰了那位姨太太,我怕她为难。”
“你不用担心,进去就是。她一定也很想见你。”她转身就走了,停在门口听其它佣人聊天。
他犹豫片刻,推门进去。布置的排场比谢家还要讲究很多。朱榭雕阑,山节藻棁。留声机和玻璃电灯也有,却搭配窗牖菱花,画屏青窑,显得不伦不类。香水味迎面扑来,被炭火一熏愈发让人半醉不醒。并没有一个下人在。他尴尬地慢挪了两步,转身后看见她呆坐在沙发上。他屏息咋舌,不知所措
她穿一身碧色旗袍,上面一领银狐外套。毛茸茸的蓬松皮草反衬得身形更为娇小。她不是伺候姨太太的下人。她梳的是已婚妇人的花苞盘髻,金翠耀目,珠光宝气。唯一符合想象的是她真的形容憔悴,眼神呆滞麻木,毫无活人的体征。
在察觉有来人后,她起初还是僵硬着抬头,认为又是下人来了。当她的目光转瞬融化又冻结时,景行已经小跑到她的面前。
她遽然起身,扑到他怀里,把他勒得几乎喘不上气来。她没有说任何话,只是一味啜泣。两人就维持着姿势。心脏仿佛裂成了七八片,他再无别的念头,任由她抱住自己,可以在初冬时节汲取到远去的温度。
她止了哭后,放手第一句话是“你走吧”。
没有再看景行冻结的神色,她低着头凝视花团锦簇的地毯,苦笑道:“你看见了,我是属于别人的了,一个卑贱的妾室,而且只是个花钱买来的东西。爹娘怎么对别人的,都报应到我身上了。”
“太太,她”
她摇头解释:“我并不是怪她。那群人冲进来时,她仍然在守护我。我缩在桌子底下,亲眼看着她的手被砍下来。她对我的好,为我牺牲的一切,我都受用了。”
景行缄默不语,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们要毁我娘清白时,她才气急还击的。那一刻,我真的很敬服她。但是当时我也明白了一个道理。但凡女人有一点不遂男人心的,他们就会有千百种方法让我们生不如死。我娘她那样高贵干净,最后疼得在血泊中挣扎,还被人笑话像条断爪打滚的癞皮狗。”
眼角划出大滴的泪珠,被她用力地抹去。“你听明白了吗?我现现在归属的男人是个比我爹更有权势的大官。我怕像我娘一样,一辈子坐在晦暗中沉默,临终连唯一的尊严都没有了。你快走吧。我还能见到你,已经够了。”
景行思绪混乱,突如其来的几句话让他彻底如堕深渊。他清晰地听到炭火的崩裂声和外界的冷风呼啸声,唯独对她的声音听得半醉半醒。
“我再求你替我做件事好吗?”她眼中泪光闪烁,语气也变得温和软柔。“我听说按这罪名处死的人都会扔到乱葬岗去。可是我求求你,回新城后能不能为我安葬我的家人。好吗?”
景行沉重颔首答应。她从梳妆台上拿出一个鸡翅木雕盒递给景行,拜托道:“我没有什么钱,只有首饰。如果不够,你再回来找我。”
才五点多天就黑透了。他乘晚车归去,路过一座座古旧牌楼,和屋顶高尖的西式白色洋房。胡同老铺,教堂新街,宽大罩衣的金发传教士坐在赤脚的皮鞋匠面前,由他擦拭皮靴。他多给了几分钱,做了阿门的手势,让他去买双鞋,又告诉他上帝无处不在,必会保佑尔等幸福安乐,用希伯来语祷告了一番。鞋匠乐呵地把钱塞进兜里,根本不懂洋鬼子在说什么,但多得的赏钱无疑让他觉得这高大的金发人就是上帝。难以描述的矛盾就是难以描述的和谐。
收旧报纸杂志的老翁蹬着三轮,车上叠满了收货。他的老婆也坐在后头的纸板上,手上拿着一杆秤。铃铛轻响,车儿辘辘。他并不费劲,在包子铺前停下,给他鹤发鸡皮的妻子买了几个茴香包。他把包子递给后头的人,付了钱又继续蹬车。“杂志报纸汽水瓶嘞”,他晃动着铃铛,一路吆喝去。老妇人张开嘴,几颗摇摇欲坠的牙齿艰难地咬碎入口的皮馅。她咀嚼了几下,默然地把包子递到他的嘴边,看他同样艰难地咀嚼,矛盾亦和谐。铃铛,茴香包,三轮车一并消失在弄堂的转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