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医生说:“我记得你们乡下好象不太远,是吧?”
“不远,就在郊县。这里过去,大半天就到了。”
“太好了!是这样,我记不清是谁说的了,说是有直系亲属在农村的,可以办理投亲插队。如果真有这条政策的话,你可以不用去小蔓南了。快问问,具体怎么办。”郭医生兴奋得胖胖的脸都有点微微发红,声音又高又亮。
就这样,白玫的命运在这里拐了一个弯。要是早一步,晚一步,郭医生没看到她,她就报名去小蔓南了。
多年后,白玫有无数次想起那次在乡办碰到郭医生的事。她想,当知青那是必然的,但是回乡投亲插队却是偶然的。就是那次和郭医生乡办偶遇,才有了后来的人生道路。那么,这就是命运了。
命运是什么?命由天定,运由已生。白玫是长女,这就是命。无法自由选择的,是命。白玫碰到了郭医生,并选择了听从郭医生好心的建议,不去小蔓南而去了老家,这就是运。可以选择的,是运。
所以,在白玫看来,一切幸与不幸,不能全推给所谓的命运,因为运是可以改变命的。如果命好运不好,那也是白搭。如果命不强,但是运强,不就改变命了吗?当然,命好运又好,那样的好事不会发生在太多人身上的。发生了,就说明上帝特别眷顾这个人,就是说天上掉馅饼了。
乡办巧遇郭医生,是白玫的好运,还是相反呢?白玫无法作出结论。因为,没人知道,白玫如果去了小蔓南将会怎样。因为,世上没有这种如果。
聪明的人,永远不拿想象中的好跟现实中的不好相比较。白玫就是这样的聪明人。所以,她永远感谢郭医生。感恩的人,始终想着人家的善意的初衷,而不会去计较后来的结果如何。
白玫是一个懂得感恩的人,哪怕她后来的人生路上碰到多么不如意的事,她还是常常默默地为郭医生祈祷:愿上帝保佑好心的郭医生福寿安康。
可能是长女的关系吧,也可能是从小被父母、老师、亲戚、邻居等周围的人一直夸奖的缘故吧,十六岁的白玫向来敢说敢做。但就算是这样,对于有关自己前途的大事,她还是把决定权交给父母,只是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就是想去奶奶那里投亲插队。
“什么?你是怎么考虑的!回老家?这样的老家离远点还来不及呢!”白玫一说,妈妈就惊呆了。那表情、那语气,就象是听到女儿说她要睁着眼睛去跳火坑一样。
“郭医生是好意不错,可是,你说了你奶奶是地主成份吗?没说对吧,我管保你说了她就不会建议你去奶奶那里投亲插队了。”
爸爸坐在写字台前不出声,听妈妈一声一声地数落白玫。小妹妹看看姐姐,看看妈妈,再看看爸爸,小脑袋转来转去。
其时,一家人的晚饭刚刚下肚,白玫真担心妈妈的胃是不是受得了。她知道妈妈的脾气,一讲起来就没完。她有点后悔,自己晚一点讲就好了。但是,刚才饭桌上,爸爸妈妈就问起报名的事了,她已经硬是借口“食不言”,把谜底押后了。
好一会儿,妈妈讲累了,停下了。白玫说:“妈妈,你也不要火大,还来得及呀,我明天再去一趟乡办,报名去小蔓南得了。”
“别,改来改去不好。其实,去哪里都是有利有弊,何必改来改去。”爸爸终于开口了。
“那就让女儿去投奔你那个地主老妈?女儿不懂,你也不懂?政治生命耶,闹着玩哪!”
“按你的意思,白玫去小蔓南就不是地主的孙女了?”
“毕竟不那么……不那么……。”妈妈“不那么”了好一阵,也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
“对吧,反正差别不大的,何不挑个近的地方呢?”
“反正我认为白玫去老家插队是不聪明的做法。”
“那你想一个聪明的办法出来呀。”
“应该是你想办法才对,白玫姓白。”
“你想个好办法出来,就让白玫姓你的黄好了,让她叫黄玫。”爸爸说到这里笑了,“不好,不好,会让人联想到黄梅天。”
“没心没肺,还笑得出来!”
眼看父母为了自己在那里争来辩去,小妹妹在旁边一脸紧张的样子,“都是我害的”这一相当不好受的感觉又一次向白玫当头罩下来。因为从小多病而让父母为她担心、甚至互相责怪而引起的自责,久而久之,竟让白玫动不动就把父母的争执归罪于自己。
白玫说:“爸爸妈妈你们别争了,你们一争,我就觉着又是我害的,心里难受死了。这样吧,你们先商量好,我照办就是了。去乡下呢,我不怕,大不了象妹妹那样被人喊小地主,小地主就小地主,我无所谓。去小蔓南呢,我也不怕,哮喘病人又不是我一个,不一定就得死在那儿了。”
从懂事时起,多病的白玫就决定长大要当个好医生。但是,自从学校关门,没了书读,同学又全都插队去了,一年多来,白玫觉得自己象是排队买东西时被人挤出了队伍,人家买到什么东西,已经与她无关了。所以,她惶恐而悲哀,悲哀而听天由命。
白玫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态度,让父母心生悲凉而又无可奈何。夫妻俩对看一眼,都不吱声了。
妹妹虽小,但是,她很懂事。听到姐姐说不一定死在那里,心想,那就是说,还是有可能会死在那里的,她舍不得姐姐死。同时,她也听出妈妈不愿意让姐姐去乡下的原因,是与她从乡下回来以后讲的话有关。
于是,她说话了:“其实,乡下人也不是每天都喊我小地主的,只是他们开过一次会,就会喊我好几天。平时,他们还是蛮客气的,叫我城里妹妹。”
“听到了吗?白玫,现在可是一个会接一个会的,早上一个会,晚上一个会,你就天天让人喊你小地主吧。”妈妈盯着白玫说。
“我没说一定去乡下,去哪里,你们定。”白玫重申一句。
妈妈没话了,小妹妹不敢说话了,爸爸皱起眉头也不说话。
静,长时间的静。令人窒息的静。
“别先把自己吓死了,没那么可怕。再一个,怎么说我们老家也是鱼米之乡,总比去小蔓南喝盐巴汤强吧。还有,白玫碰到郭医生是天意,我们不能逆天行事。”终于,爸爸下了结论。
“鱼米之乡!你那时当小地主,当然觉得那里是鱼米之乡。现在,你去试试,管保你是惶恐之乡。”妈妈对鱼米之乡的说法不以为然。也忘了她自己刚才说过的话。
“别吓着白玫了。我们家乡民风纯朴。”
“还纯朴呢,兰兰说说,是不是奶奶家屋后的竹园里,经常有人躲在那里,不是偷竹笋,就是偷听你们说话?”
小妹妹说:“是的呀,吓人巴拉的。”到底人小,听到妈妈一问,就实话实说了,忘了她的立场。
白玫说:“这倒不怕,我和奶奶也没有什么怕人家听到的话。我们又没有秘密,也不会讲什么反动的话。让人家听就是了。”
妈妈直摇头,说:“看来,你是认定了投亲插队这一条道了。唉,我就怕你奶奶的成份影响到你,政治地位,压倒一切。”
爸爸说:“我们生产队里有一半是本家,另一半是亲家,没那么可怕。”
“现在是什么年头?还讲什么本家、亲家!没听说亲不亲,阶级分这句话吗?迂腐!”妈妈一副“你真幼稚”的神态。
爸爸说:“我们家祖祖辈辈没做过亏心事,谅他们不会对白玫怎么样的。”
妈妈说:“你的意思是说现在那些遭到冲击的人都是因为做了什么亏心事吗?还是因为他们的先人做过亏心事呢?老白,你真是一个老白!”
“你骂我?”
“不是我要骂你,实在是你好象没有睡醒。后街凤家出事了你知道吗?”
“我怎么不知道?凤家的大儿子其实是抱养的。大字报贴了满街,谁都知道。”
“就这些?”
“还有什么?难道他家的女儿也是抱养的?”
“那倒不是,是那个儿子和他们划清界线了。他说,虽然找不着亲生的父母,但是,绝不当资本家的孝子贤孙。”
“好理解,他也是为了自己的前途着想,狠是狠了点。”
“光是这样也就罢了,那个儿子还揭发他养父有对党不满的言论,所以啊,他养父本来是资本家,现在资本家前面加了两个字,你知道是什么字吗?是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