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可是了,听我讲个故事给你听,你就知道,真的不怪任何人。”
白玫说:“我知道,你是编故事的高手,说吧,这次又想要编个什么故事给我听?”
赵志想了一下,然后说:“张三死了,但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他照样和人讲话,做事情。不过,他觉得他讲话人家不理他,他做好事没人表扬他,故意使点小坏也没人批评他,他很是纳闷。直到有一天,天下雨了,他走在雨地里,回头望望他走过的路,发现居然没有脚印。他忽然明白了:我已经死了。也醒悟到:怪不得人家不理我,也不跟我计较,原来我早已死了。”
白玫说:“这臭哥哥!故事越发编得吓人巴拉的了,不好听!”
赵志说:“白玫,你很聪明的,不会听不懂吧?”
白玫说:“我知道,你的意思是说,张三不能因为雨提醒他其实已经死了而怪罪于雨,如果没有雨来点醒他,他不知道自己死了,这样,他虽然以为自己活着,但也不会有什么幸福感,反而因为纳闷而痛苦。是这个意思吧?”
赵志说:“果然一点就亮!”
白玫说:“那当然,又不是牛皮灯笼,还点不透哪!”
赵志说:“这就好,我的故事没有白讲。好了,我要回去了。你好好的哦,不要瞎想八想的。宣传队不去就不去了,写剧本也挺危险的,弄不好写出政治问题来,就不得了了。”
白玫说:“谢谢你!赵志哥哥。今晚开始,我又能一觉睡到大天亮了。我不太难过了,而且,我再也不敢写了,写出人命了都。”
赵志说:“这样好,我放心了。你现在什么也不要想,以后还去不去宣传队,人家还收不收你,你还写不写,到时再说,我的话也只是建议。”
白玫说:“我懂,爱是什么?爱是建议,不是要求。”
赵志微笑,一个大哥哥式的微笑亲切,温暖。
夏末的一天,因为一封信,白玫急急地赶回城里的家中去。信是妹妹写的,信上说:妈妈住院了,是急性传染性肝炎,妈妈不让说,爸爸也说,白玫知道了徒然着急,于事无补。不过,我认为,应该让姐姐知道。
白玫回家,一进家门,就闻到一股强烈的消毒水味道。妹妹见到她很高兴,说:“我要上学去了,晚上再和你说话,妈妈见到你肯定很高兴,她要是说我,你就说你正好回来,不是我写信的,好吗?”
“嗯,我知道。妈妈吃得下医院的饭菜吗?要不要送饭去医院?”
妹妹说:“就是因为妈妈吃不下,所以我们很着急。”
白玫说:“不要紧,以后我每天给妈妈送饭。”
下午,白玫烧了一个芹菜肉丝、煎了两个荷包蛋,找一个菜盒装上,再在饭盒里盛了一点白米饭,真想把菜倒进去,但是,想想这样会把饭菜搞在一起,就没倒。找个线兜网上一大一小两个盒子,就出了门。好在医院不远,走了十几分钟,就看到医院的大门了。白玫见医院门口几个朝里走的人,手里都拎了些水果、糕点什么的,她摸摸口袋,想了一下,朝食品店走去。看了一遍,斟酌一番,白玫买了一瓶桔子水、一个荔枝罐头,这才朝医院走去。
妈妈见到白玫,既意外又不意外,说:“这个白兰,叫她不要讲,不要讲,就是不懂事。”
白玫说:“妈妈你病了,不能瞒着我的,要不是我突然想到回来,还不知道呢。”
妈妈说:“唉,不是要瞒着你,我们家……。”
白玫连忙假咳嗽,眼睛朝病房里的另外两张病床望望。妈妈明白了她的意思,说:“不要紧,我们三个人都熟悉了。”
白玫一想,从妈妈住院到现在,五天过去了,想必妈妈已经和病友们家长里短唠了不少了。想想妈妈以前很清高的,但是,现在谁不在变呢?就是自己,也变了不少了。
白玫说:“妈妈,我知道你的意思,挣工分,对吧?也不差那几个工分。”
妈妈眼睛瞟了一眼白玫拿来的东西,说:“看亲戚哪?还买东西。化那钱干什么?”
白玫说:“对了,光顾着说话了,我开罐头给你吃。”
妈妈说:“现在不想吃。”
“那喝点水。”白玫说着要去倒桔子水给妈妈喝。
这时,妈妈小声说:“不要,我什么也不要。摆那里,也好看些。”
听妈妈这样一说,白玫的心里一酸,差点泪珠滚落。想当年自己小时候生病住院,病床边的床头柜上,吃的玩的有多少!她又想到,妈妈的床头柜上干干净净,柜里面肯定也是清清爽爽。记得妈妈曾经说过,经济条件不好了,尽量不跟人家有经济上的来往。这次住院,肯定尽量瞒着人,包括同事。
看白玫发愣,妈妈说:“白玫,想什么呢?不要着急,等下次化验各项指标正常了,就可以回家休养了。”
到了吃饭的时候,白玫一揭开菜盒盖子,妈妈就说太油了,现在闻到油味就反胃,非要白玫先把荷包蛋和肉丝吃了,说她只想吃芹菜。白玫不知道妈妈这样做是因为生病的原因,还是想省给她吃,不管哪种原因,都让白玫泫然欲涕。她低着头照妈妈的吩咐吃了,妈妈才动嘴。
连着给妈妈送了一个星期的饭,妈妈的化验结果出来了,还有两项指标不正常。可是,妈妈一定要白玫回乡去,她甚至表示如果白玫再送饭来,她情愿饿着也不吃。还说,你老来医院的传染病房,要是一不小心传染上了,那就不得了了,一个,看个病也没处去报销,这不是让我害了你了吗?
回家的这段时间,白玫发觉原先那个谈笑风生的爸爸已成为记忆中的爸爸,现在的爸爸,沉默寡言,就是开口说话也尽量用最简洁的话语,更不用说摇头晃脑念什么仄仄平平仄仄平……了,所以,白玫得意时胡诌的歪诗也就没了展示的兴趣。更不用说她传奇般地进宣传队和出宣传队的那些事了。
上街买菜、去医院送饭,白玫一次也没有遇到过同学,街上的人也少了好多,想想也不奇怪,许多人家都有一个,甚至两个以上的子女上山下乡了,人当然少了。这次回来,她发觉妹妹对于自己初中毕业就可以进工矿很是憧憬,并对班上的哪些长子长女表示怜悯,这让白玫觉得自己当nng民这步棋是走对了,不但起到了一点姐姐的作用,也为父母分了忧。
因城里的冷清而惆怅,因家中的压抑而抑郁,因妈妈尚在医院而牵挂,因爸爸变得陌生而痛苦,怀着复杂的心情,白玫踏上了回生产队的路。
真是遭了“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的厄运,刚进村,就看到奶奶站在竹林边,秋风吹动她的白发,有一络遮住了半边面庞,她还是一动不动。白玫想,奶奶这是怎么了?她急急地走近去,喊:“奶奶!我回来了。”
奶奶缓慢地转过她白发苍苍的脑袋,悠悠地,发出比梦话更梦幻的声音:“赵志,他死了。”
白玫头“嗡”地一声响,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地说:“奶奶!你说什么呀?”
“赵志,他,死了。”奶奶的嗓音虽然不高,但是每一个字都象钢钉那么硬、那么尖,每一个都刺到白玫的心脏里。
白玫腿一软,一下跪倒在奶奶脚跟前,她抱住奶奶的腿,浑身颤抖。奶奶弯下腰,一下一下抚摸着白玫的头发,说:“哭吧,哭吧。”
最容易哭鼻子的白玫眼泪烧干在眼眶里了,硬是一滴也流不出来,只是止不住的牙齿打架。冷,浑身的血液象是冻住了。半晌,奶奶搀着她进了小屋。
奶奶倒了一碗热水,让白玫喝下去。半碗热水下肚,白玫才能开口说话,她说:“听谁说的?怎么会的?什么时候的事?我要去看他。”
奶奶说:“你看不着他了,听说他妈妈和妹妹把他的盒子抱回家去了。可怜啊,听说赵志妈妈求人把她带到出事的那条小河边,到了那里就往河里扑,赵志妹妹拉都拉不住,幸亏那人帮着拉住了。
惨啊!都传遍了,说是那个当铁匠的,人家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死了,他的一只手插进河岸的泥洞里,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拔出来。有人说,那洞肯定是毒蛇洞,是蛇把他咬死了有人说,那天晚上水凉,可能腿抽筋,涨潮了,没法跑,就淹死了有人说,他可能不想活了。听说,这可怜的孩子,人站得直直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说到这里,奶奶泣不成声。
“站着死的?!”白玫的一声惨叫,吓得因好久不见白玫,特意跑来讨好的老黄猫箭一样的逃开了。
白玫惨烈的叫声,不但吓跑了老黄猫,也吓得奶奶住了哭。
老人惊慌地发现白玫的眼睛直了,她赶紧伸出颤巍巍的青筋绽露的手去掐白玫的人中。
好半天,白玫“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这一哭,直哭得小河呜咽,竹叶叹息,日月无光,天地变色。
等白玫哭够了,奶奶说:“好了,好了,好了。”不知道是说白玫终于哭出来了好,还是说行了,不要再哭了。
祖孙俩坐到天黑,谁也不想吃晚饭。还是奶奶劝白玫:“玫玫,吃一点吧,哪怕吃一口呢。”
白玫恢复了一点理智,她知道这几天来,奶奶肯定一直没有好好吃饭,所以就答应吃饭。两人吃着吃着,又想起了赵志,眼泪拌饭地吃了几口,就都停了筷子。
把自己扔在床上的白玫,直流了一夜的眼泪。上半夜,脑子是空的,只有自来水一样的眼泪直流直流。下半夜,脑子会想事了,就想一阵,哭一阵,哭一阵,又想一阵。
和赵志相处的一幕一幕,象是电影一样在白玫眼前闪过。
上帝真的死了吗?这么好的青年,居然让他在金色年华以这么惨烈的样子告别人世真是一语成谶吗?记得赵志曾经在他的小屋里说过,“我猜我死的时候不是躺得笔挺,就是站得笔直”是生存愿望不够强烈,危难之际,没有进行积极的自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