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挑眉,笑着说道:“公子怎么去而复返,可是有东西落在这里了吗?”
白亦陵道:“贺公子,聪明人都会掩饰自己,但是在明知道他人的来意后还故作糊涂,那就有点没意思了。”
他用手碰了碰贺子成刚放下的茶盏,脸上也浮起一抹笑:“茶冷了。”
贺子成的表情微微一僵,顿了下之后,从座位上站起来,冲白亦陵行了个礼,说道:“白大人明察秋毫,什么都瞒不过您,是我自以为是了。”
旁边的老管家惊讶地看着这一幕,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让贺子成一下子就改变了态度。
他犹豫着,拿不准自己是不是应该退出去,贺子成已经扭头吩咐道:“忠叔,把会客室收拾出来,我要招待贵客。”
忠忠叔连忙点头答应,白亦陵跟着贺子成进了斗鸡场后面不远处搭成的二层小楼,贺子成请他坐下,自己也坐到了白亦陵对面,举止从容,并无太多见到高官的拘谨。
他给两个人各自斟了茶,白亦陵道了声谢,说道:“刚才是你让人上街给我母亲和兄长递消息的吗?”
贺子成笑道:“白大人都猜到了,抵赖也没意思。那就是我吧。”
刚才在马车里的时候,陆茉说她和盛铎听到街上有人说白大人在城西这边,所以才过来的。只是当时周围都没几个能认出他的人来,这消息又怎么会传到街上去呢?肯定是有人故意报信。
当然,这行为倒也不能说是为了关心他。陆茉和盛铎过来,最大的好处就是桑弘蕊能早点结束发疯,生意可以继续做,身为老板的贺子成当然最有动机了。
所以如果是他做的,白亦陵知道,贺子成肯定也猜出来了自己的身份和来意。
他直接进入正题:“那么多谢了。贺公子,我为何来找你不必多言,有人怀疑你会试时作弊,你知道吗?”
贺子成道:“知道。”
白亦陵眉梢一扬:“就这两个字?”
贺子成笑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反正我说了什么都没人相信,请大人调查吧。”
他的笑意有点无赖,有点惫懒,带着股什么事都满不在乎的劲。白亦陵瞧着他沉吟片刻,说道:“中庸,正己而不求于人,君子无怨尤。”
贺子成看着白亦陵,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要干什么,只见对方只是静静看着自己,他摸了摸脑门才恍然大悟,对方竟然是要用“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做题目考校他,要他做文章。
这人可真是……
贺子成在心中一笑,张口想说什么,然而话到嘴边,却猛地一顿,抬眼看向白亦陵。
白亦陵给他出完题目之后,就把身体往椅背上一靠,唇角含笑地打量着贺子成,目光不算尖锐,却有股无形的压力。墨绿色的衣服衬得他唇红齿白,气质清新出尘,原本该是个让人望而生情的美少年,却又气势逼人。
贺子成张了张嘴,过了片刻之后,颓然苦笑道:“我不会。”
白亦陵的目光让他脸上的闲适消失,变得不自在起来。
贺子成避开他的眼神说道:“科考之前都是死记硬背的,现在忘的差不多了。”
白亦陵没有追问,端起茶盅慢慢啜了一口,说道:“也是人之常情。”
贺子成诧异地看他,白亦陵冲他笑了笑,又问道:“会下围棋吗?”
他说话的时候,看着房间一角竖放的棋盘,贺子成不知道怎么的松了口气,说道:“粗通。”
白亦陵道:“你拿来,陪我下一局。”
到了这个份上,贺子成就算是再想让他赶紧走,也没有拒绝的余地,白亦陵根本就是吩咐的口气。他摸了摸鼻子,苦笑着将围棋拿过来,摆在桌子上。
两人猜子,白亦陵执黑棋先行,同时说道:“贺公子的心愿,是高官厚禄,还是富甲一方?”
贺子成稍一思索,跟在他后面落了子,说道:“为官为商各有好处,但家父希望我能光宗耀祖,为朝廷尽一份心力。”
他刚刚把手中的棋下完,白亦陵立刻跟了子:“看来令尊很疼爱你。如今贺公子高中会元,也算是完成老先生的心愿了。”
贺子成说道:“白大人莫要开玩笑。现在情况未定,如果我的会元被撤,那就没什么心愿不心愿的了。”
他一句话说完,白亦陵落了一颗子,贺子成表情微凝,而后将棋盘中部的几颗白子捡了回来。
白亦陵道:“有没有作弊,贺公子自己心里最清楚了。在我没有任何凭据证明之前,你的成绩在那里摆着,你就是会元。怎么能说是开玩笑呢?”
他说话的时候手里捻着棋子,双目注视棋盘,仿佛漫不经心,但此时贺子成的心里已经提起了十二分的小心。
他觉得自己好像落错了子,也说错了话。下棋和交流都是一种艺术,一心二用对于他来说有点困难。
终于,贺子成慢慢地说道:“人生在世,很多时候总是需要取舍。但要真正地做出决定,很难。”
他好像在回答白亦陵问他愿意经商还是愿意为官的问题,但是话说的含糊,又好像另有所指。
两人虽然在聊天,但棋下的都不慢只要慢下来,就能让对方察觉到自己内心的犹豫和衡量,在这种情况下,等于认输。
此刻的局势胶着不下,贺子成现在四个角落里都设下棋眼,再谨慎地向着中间突击,白亦陵则上来就占据腹部重地,看准一个方向,如重剑直捣,凌厉突入。
他说道:“贺公子说的是,只不过人的精力也是有限的,你四面布局,相应的就无法全部顾及,反倒容易露出破绽,不是吗?”
他的指尖白皙莹润,捻着一枚黑色的棋子,放到了棋盘上。
贺子成有点为难,又有点被激激起了好胜之心,一边思量一边说道:“四角呼应、合围而战是一种战术,孤军直入、勇往直前又是另外一种战术,棋局输赢,有的时候并不在这上面,而或许……从一开始的执黑执白就注定了。”
白亦陵已经想好了接下来的布置,可是贺子成迟迟不落子,他就也没法进行下一步,索性身子后仰靠在椅背上,淡淡说道:“贺公子,你拥有的东西已经很多了,是多少人根本企盼不到的。有的时候一个人觉得自己痛苦挣扎为难,那是因为还有这个闲心去自怨自艾,而没有体会过真正连生命都被威胁的痛苦。”
他似乎只是随口感叹那样滴说着:“当每一日,连想要生存都变成一种煎熬,死不甘心,活要强撑,那个时候,再作此语也不迟啊。”
贺子成心中一悸,手中的棋子一下子掉到了棋盘上,他看着白亦陵,白亦陵的目光却慢慢下移,落到了桌面上,轻松地说道:“要是这么下,你可就要输了。”
他是在提醒贺子成,手中的棋子没跟着落下去,给了对方改棋的机会,贺子成垂眸看着棋盘,过了一会说道:“落子无悔,我输了。”
白亦陵推开棋盘站起来,说道:“很痛快的一局棋。”
贺子成也站起来,笑道:“难道大人找我,只为了下这一局棋吗?”
白亦陵道:“棋局如人生,可以看出来的东西很多。贺子成,不管你的成绩是真是假,也不管你隐瞒了什么,万望阁下珍惜你现在所有的东西。”
贺子成道:“白大人,我送您出去。”
白亦陵道:“不必,认路。”
他说完之后扬长而去,贺子成在原地站了一会,片刻之后,重新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半晌,摇摇头,带着些无奈轻笑一声。
在这个人面前,还真是完全没有掩饰自己的办法啊。
消息总是穿的飞快,即使桑弘蕊在斗鸡场找事的时候并没有明确透露出自己的身份,不到两个时辰之后,桑弘谨还是得知了自家妹子闯下大祸的消息,顿时吓出一身冷汗。
桑弘蕊对白亦陵嫉妒有之,记恨亦有之,每次见到他情绪都会失控,桑弘谨心里却明白对方的身份有多么尊贵,当下不敢耽搁,连忙匆匆递了折子,入宫请罪。
他午后进宫,得知皇上直接在澄心殿的暖阁里面召见几位大臣,前来领路的内侍也一路将桑弘谨带了过去。
桑弘谨心中忐忑不安地进了门,只见皇上穿着便服站在一张长桌前面,光彩照人,如珠如玉。几几名武将围在桌边,众人仿佛正在讨论着什么,声音却都不高。
见到这样的场面,桑弘谨满腹请罪的话自然也说不出口了,跟陆屿行礼之后站到一边,陆屿脸上却毫无愠色,只是说道:“正好桑弘公子也来了,你来瞧瞧这米盘眼熟否?”
桑弘谨应诺,弓着腰上前去看。他本来还惦记着桑弘蕊那件事,颇有几分心不在焉的,结果这一看之下,顿时失声,脱口道:“这、这是……”
面前得托盘当中,竟是用米堆出的一幅山谷河川地形图,桑弘谨曾在各种图纸中看过多次,正是幽州一带。
只不过他所见的都是干瘪的,平面的,这样立体堆出的地图,在当时极为难得罕见,幽州本来就是依仗地形险要而立,这样一来,简直尽收眼底,以至于桑弘谨竟然一时失声。
他震惊片刻之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连忙又掩饰性地低下头去,说道:“简直是精妙绝伦,细致无比,臣一时没想到竟有如此高人可以堆出这样的米盘,故而失仪,请陛下恕罪。”
陆屿看他一眼:“有你这句话,朕也放心了。”
旁边的以为大臣连忙说道:“桑弘公子,这是陛下亲手堆出来的,我等方才进来看到,也是大吃一惊呢。”
桑弘谨确实是没想到,意外之余,对陆屿更生忌惮。他知道父王因为新帝登基,对年轻的皇上颇有几分轻视,这次写信回去,可要多加劝说才是。
陆屿的手指在一处背山面谷而立的地方戳出了个浅浅的坑痕,问道:“这便是幽州王目前所驻之地了吧?”
桑弘谨心里忽悠了一下子,好像也被他的手指头戳了一下,要不是说这话的人是皇上,他简直都想问问对方“你要干什么”了。
他恭声道:“是。”
陆屿略一颔首,却没就着幽州的话题再说什么,而是换了个地方示意,对其他几名大臣说道:“目前沥川盗贼群起,攻占属县,澄郡有小股前朝遗党叛乱,这两处地方分别在京都的东南、西南,又在幽州之西北、东西,如此巧合的祸乱,虽然暂时没有闹大,但也不可掉以轻心。”
具体的情况以及任务分派,他在桑弘谨来到之前就已经布置下去了,对各处的情况地形几乎是了若指掌,这次的骚乱规模不大,但陆屿提前便敏锐地察觉到了其中的牵系,早有准备,很好地避免了一场可能的动荡。
臣子们也已经心悦诚服,听他吩咐下来,纷纷称是,又说此行一定不负陛下所望,平息变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