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不忍心?
给他一个痛快?
您拳头最硬,当然是你说了算。
冯煜原本还因为过往岁月中与吴益之间的“羁绊”,沉浸在似缅怀,似顿悟,似释然的情境之中。
现在,低头再看了一眼那让人产生生理不适的头盔。
还有那具包裹在全身甲胄之内的,断茬无头的冰冷尸体。
什么情境,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冯煜赶紧对耿煊道:“帮主,我还要去别处打扫战场,就不陪您了。”
“去吧。”耿煊让冯煜随意。
冯煜走后,耿煊的目光在场中扫过。
忽然,他的眼神猛地一凝。
视线稍稍回移,落在一个老者身上。
他大步上前,向这老者走去,并在他数步之外站定。
正蹲在地上的老者似也感受到了他的关注,缓缓抬起头来。
“你居然没死?”耿煊道。
“苏帮主,我已经投降,你不会真要赶尽杀绝吧?”老者道。
两个人几乎同时开口。
只不过,因为老者说出的话更长,耿煊的话已经问完,他还在那里说个没完。
看着这个老头,耿煊脸上,露出玩味的神色。
这个老者,不是别人。
正是他当初“夜袭行动”之时,那个站在车顶,率众居高临下与自己对峙,最终却还是眼睁睁看着他拖走一车五十套玄幽甲胄,以及数十匹玄幽马的徐家老者。
耿煊盯着老者上下打量了一下,问:“你刚才不在骑队?”
虽然是个问句,但耿煊却非常肯定这一点。
若这老者当时也在,那凭他头顶那鲜亮得过份的红名,自己此前投出的十五枪中,必然会优先赏他一根。
虽然,大家当时都穿着甲胄,看不清相貌,但耿煊现在早就练成了“看红名识人”的能力。
更何况,除红名外,还有“波纹”呢,那是比一人头顶的红名更加独一无二的东西。
要是这老头当时也在敌骑队伍之中,耿煊确信,自己一定不会将其忽略。
面对耿煊的询问,老者点头,大大方方的承认道:
“是的,我刚才和那些游侠儿援兵待在一起,也是跟着他们一起投降过来的。”
耿煊疑惑道:
“为什么?……据我所知,那头‘巨熊’可是将最核心的一批精锐全都聚拢在骑队之中。
骑队四百余骑,出身你们元京徐家的就占了一小半,以你为核心。
他要掌控这支力量,不可能让你脱离掌控!
他怎么会将你安排去前线?”
“而且,我虽然对前线战况关注不多,可以你的实力,只要动手,我绝不至于将你忽略掉。”
徐家老者听了耿煊的话,叹了一口气,道:
“一开始,我确实都待在骑队之中。
可在今天大战来临之前,我却使了一些手段,与另一位与我相貌有七八分相似的徐家人偷偷做了调换。
他代替我穿上甲胄,待在骑队中。
我则代替他以一名重剑士的身份,与那些游侠儿援兵去了前线战场。
你没有留意到我,是因为进入前线之后,我就没有与你的人正面交战过。”
耿煊盯着老者,若有所思的道:
“你这是想找机会溜掉?”
“是啊。”面对耿煊的询问,徐家老者一点都不讳言,大大方方的承认了。
继而再次叹气道:
“可我也没想到,战局变化来得这么快,那头熊就那般被你轻易击杀了。
那时候我要敢往外面逃,岂不是要被你当场击杀?
除了跟着其他人一起投降,我还能怎么办?”
耿煊盯着老者。
有一句话,老头是没有说错的。
若是双方还处在战时状态,即便发现了这老头是一位“故交”,他也必然会毫不犹豫的出手。
所以,他混在数以千计的投降者中,不声不响的跟着一起投降,还真是他唯一的活命机会。
只这一场战斗,老头就做对了两个关键性抉择。
一是冒着被“巨熊”发现的危险,偷偷与另一个徐家人互换了身份,从骑队中脱离,以重剑战兵的身份混入数千游侠儿援军中。
二是始终保持低调,不以自身实力做倚仗,也没有元京高门的身份包袱,该苟的时候苟,该跪的时候跪,一点都不拖泥带水。
想到这里,他看向老者,问:
“你是不是提前知道些什么,不然,你为何敢冒着激怒那头‘巨熊’的风险,偷偷从骑队溜出来?”
老者闻言,深深看了耿煊一眼,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我却知道,那头熊以为今天有机会,那不过是他自以为是的妄想而已。
说到底,他骨子里还是瞧不起我们元州人!”
“这么多天,他都没能将清源集压垮,他凭什么觉得,今天就有机会?”
“……其实,早在很多天之前,他就有了跑路的想法。
但他又不甘心跑得太过狼狈。
麾下铁骑,折损将近四成,最终却无功而返,更令他无法承受。
他便将主意打到了我们头上,想要多少从我们这里找补一些。
若真要远遁,他会带着所有铁骑一起跑。”
说到这里,老者顿了顿,看着近在咫尺的耿煊,摇头苦笑道:
“我只是预感到那头熊今日企图不会得逞,他最终还是会选择避着所有铁骑逃跑,是以提前做了些应对。
却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苏帮主的能耐远比我以为的还要厉害得多。”
“那头熊,包括我们所有人,从头到尾,都被你玩弄……”
说到这里,老者忽然卡住了,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说得有点多了。
于是,他闭上了嘴巴。
耿煊却没有放过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徐蓬。”
老者回了一句,便低下了头,道:
“苏帮主,您若还有什么想知道的,老头我一定知无不言。
不过,您能不能等我一会儿?”
就在老头身前地上,躺着一具被投枪洞穿的躯体。
其人的头甲,胸甲全都被老头强行卸了下来。
能够清晰的看见,投枪贯穿此人胸膛的正中央,整根投枪都已经完全没入此人的身体之内,只有枪柄末端勉强可见。
只一眼,耿煊便知道,这又是自己亲手投出的,十五连珠枪中的一根。
此人此刻还没有完全咽气,但距离彻底咽气,也差不了多远了。
对于自己掷出的,完全贯穿身体的投枪有多么恐怖的破坏力,耿煊是非常确信的。
虽然看不到此人胸膛内是个什么情况,但耿煊却基本可以确信,此人的内脏,即便没有被搅成一团不分你我的肉糜,基本也已经全废。
与此同时,此人体内的血液,也已经差不多快要流干了。
可以说,此人现在的状态,也就比此前的吴益稍好一点。
一方面,此人的修为实力比吴益更强,在投枪洞穿他身体的过程中。
其身体本能的抵抗,会更强一些,起到的效果,也更明显一些。
这让他体内的糜烂程度,也要比吴益更轻一些。
血液的流失速度相对更慢。
更磅礴的生机也让他能够支撑更久的时间。
但,他们的命运却都是一致的。
以此人现在的状态,更强横的生机,不过是让他多撑一段时间,多受一点罪罢了。
耿煊见老者徐蓬,还在用特殊的手法在垂死者伤口周围认真止血。
便问:
“这是你们徐家的炼髓后期?”
不敢不答的徐蓬,一边努力的止血,让伤者所剩不多的生命元气尽可能锁在身体之内,一边回道:
“他叫徐耀,旁支出身,却是元京公认的修炼天才。
现在才三十四岁,就已经有炼髓后期修为。
以他现在的成就,四十岁前后,必然进入炼髓巅峰。
五十岁以前,有望冲击五境圆满。
他是五百‘重剑士’的统领,这次安排他过来,本是想让他增加一些实战经验。
一过来就被那头熊强行接过了兵权,还和我一样,被强行编入骑队之中。
现在更是被你当杂兵一样,随手一下,就弄没了大半条命。”
徐蓬一边说着,手中动作却始终不停。
耿煊发现,他不仅在止血,似乎还在用某种特别的听劲,探察此人胸膛之内的情况。
“看来,你对我将他弄成这样,心里有怨气啊?”耿煊如同闲聊一般问道。
“不敢,我只是替他感到有些惋惜。”
说到这里,徐蓬顿了顿,才继续道:
“……若有可能,我想尽我之力,将他救回来。”
一旁观看的耿煊,却摇了摇头,道:
“他的脏腑,应该已经完全搅烂了吧?”
“是。”徐蓬道。
“那还救什么救?你这样折腾,不过是让他受更多的痛苦,死都死不痛快。
干脆点,直接让他解脱吧。”
说着,抬了抬自己手掌,好心劝道:
“你要是下不了手,交给我,我保证让他痛快的上路。”
“不要!”
似乎生怕他就要直接出手,徐蓬立刻道,因为急切,声音变得异常尖利。
这时,徐蓬站了起来,直视耿煊,认真道:
“他还有救……现在的问题是,苏帮主允许我救他吗?”
耿煊盯着徐蓬,态度也认真起来,问:“不是开玩笑?”
徐蓬摇头道:“我怎么可能在这种事上开玩笑?……我虽然没有绝对的把握,但一半的信心却是有的!”
耿煊向徐耀头顶那仅比徐蓬暗淡一些,却同样鲜亮异常的红名扫了一眼,道:
“你救吧。”
“我要将剩余的所有徐家人都召集起来……不管是玄幽骑手,还是‘重剑士’,我全都要召集过来。”徐蓬提了个更过分的要求。
听了这话,耿煊狐疑的看着他,“你不会是想趁机搞事吧?”
“我敢吗?”徐蓬道。
就在这时,耿煊忽然听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
扭头看去,却见二十匹全身披挂铁甲的玄幽马正从清源集外向此处疾驰而回。
扎络纵马在前,另外被他带走的九名同伴则跟随在两侧。
中间十骑,有五名已经卸掉甲胄,双手被反绑在身后的骑手坐在马背上,另外五匹玄幽马背上,则驮着五具穿着全身甲胄的尸体。
之所以能确定他们都是尸体,是因为他们头顶都已经没有了红名存在。
此前,在源源不断涌入眉心的红名余气之中,确实有五团不是来自于战场,而是扎络此刻率队归来的方向。
一切都对上了。
耿煊见状,心中一块悬着的石头落了地。
对徐蓬道:“按你的想法去救吧……我真好奇你会如何做。”
“您看了就知道了。”
得了耿煊的允准之后,徐蓬紧绷的脸色明显好看了许多。
他将投降骑手中,属于元京徐家的骑手全部聚集起来。并让他们去将“重剑士”中,还幸存的徐家人全部带过来。
待这些人在冯煜安排的人手监督下行动起来后,徐蓬忽地似又想起了什么,对耿煊道:
“苏帮主,我的救人方法,可能有点骇人听闻,希望您能提前有所准备……另外,我还想要一个帐篷。”
“去做吧,若有合理需求,跟冯煜提就行。”
既然已经同意,耿煊干脆一路大大方方的开绿灯。
至于徐蓬口中的“骇人听闻”,也并没有把他吓住,反而让他心中,生起更多的好奇心。
徐蓬也不客气,直接道:“我还想要一些止血、解毒一类的药物。”
——因为没有消炎的概念,因刀剑等利器造成的伤口感染,被视为一种特殊的毒,能够针对这些症状的药物,自然也被视为解毒之药。
“可以。”
耿煊点头同意,却想起此前洪铨提及的一件事,忙道:
“几天前,那头熊将营地内的药物几乎全部运走,你可知道此事?”
徐蓬点头道:“知道。”
“那你可知他将这些药物运去了哪里?”
徐蓬摇头。
“这我就不知道了。
虽然我也很好奇,但那头熊对我们本来就很提防,我也不敢去打听这事。
……不过,若我猜得不错,应该是被运去赤乌山余脉某处藏了起来。”
“可有依据?”
“一是那批人从离开到返回的时间,并不是太久。
有限的时间内,他们能做的选择本就不多。
再一个,第二天,在这些人被安排去战场前,我看到他们身上的衣服,有很明显的,草树汁液留下的污渍。
现在这个时节,荒原不是枯草就是荒土,只有赤乌山余脉有大量汁液饱满的树木草。
……不过,他们具体将东西藏在了哪里,我就不知道了。”
耿煊点头,徐蓬的判断和自己一样。
而他提供的更多细节信息,则让他原来的判断得到了彻底的落实。
见徐蓬再提不出更多有用的信息,耿煊便让他去忙自己的。
这时,扎络也正好纵马返回。
在距离耿煊还有近百步之时,他便从马背上跳了下来,快步来到耿煊身前,满脸喜色的跪在耿煊面前。
“主人,扎络来向您复命了。
巡查骑队的十名骑手,死了五个,降了五个,全被扎络带回来了。”
“事情办得不错,起来吧……以后别动不动就下跪。”
待扎络起身后,耿煊问了刚才问过徐蓬的问题。
扎络闻言,一脸无辜的挠了挠头,道:
“主人,老主人做的这事,扎络确实知道,可扎络根本就没有往心里去。
老主人说的那些话,就像是小偷一样。
从扎络左边耳朵钻进去,很快就又从右边耳朵偷偷溜掉了。”
“真就一点都没记住?”耿煊问。
扎络仔细想了想,有些不确定的道:
“好像说了个‘三十多里’,还有个什么‘沟’,却不知是进山的位置,还是藏药的位置。”
见扎络确实想不起更多,耿煊便唤来冯煜,将徐蓬,还有扎络提供的一些信息说与他知道,最后道:
“在不影响这边秩序的情况下,你安排一批可信的帮众,我再派几条狗,让他们循着这些线索去找找看。
据我了解,那些药物运走时,总共装了十几辆马车,进山时必会有不少痕迹留下。
现在也才过去几天时间,那些痕迹也不可能都消失不见,若是耐心点,应该会有收获。”
冯煜领命,去调集人手。
耿煊则将大黄,阿大,阿二都安排了出去,让它们一起去看看。
其他人以为,人是主力,狗是辅助。
可耿煊却恰好相反,将大黄它们当成了关键。
做完这些安排后,耿煊又唤来蒋弘毅和洪铨,道:
“你们配合扎络,将现存玄幽马的数量,特别是能够立刻使用的数量仔细清点一下。
现有骑手数量若是不足,先将前面被替换下去的骑手补上来,若还不够,你们商量一下,选哪些人补上来最合适,尽快将人给我补齐。
选好之后,安排一些体力保存较好的玄幽马,让他们适应一下。
那些玄幽马也要好好照顾,多喂点玄幽丹,中午过后,我就要使用。”
听了耿煊的吩咐,蒋弘毅,洪铨两人的神色都凝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