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活下来的,只有梵为度。
……
“为度,吃茶吗?我带来了你最喜欢的椒盐核桃酥。”
曲容堆着笑,递过一个精致的点心盒,望向梵为度,一脸期许。
从地牢被放出来以后,梵为度还住在常青殿,曲容则住进了西边的夷则宫。住得近了,曲容便有更多的时间每日来看望梵为度。
“我并不喜欢这个,你拿回去罢。”梵为度一如既往地对她很冷淡。
拿回去是不可能的。
曲容将盒子放在桌上,微睁大眼歪头看着梵为度。梵为度现在的样子,让曲容想起刚认识他的时候。这时曲容才恍然发现,原来梵为度从来没有真正改变过。那个湿哒哒地从水中爬出来,看着人时的瞳冰冷得像冬夜遥远天际上的寒星的孩子,住在梵为度的心里,一经敲打便钻了出来,鲜活于曲容眼前。
不过没关系,既然曲容能够让梵为度笑一次,那么一定可以让他笑第二次。
“那我们出去走走,总呆在宫里人快要无聊得变成木头了。”曲容笑着去拉梵为度,伸出的手却被他不动声色地拂去。
“不必了。反正我不管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哪里一样了?”
“都是囚牢。”
“怎么会是囚牢?爹已经答应我,卸去你身边所有的监兵,还你自由身,你有自由出入的权利。”
“那我合该感谢您和陛下的隆恩咯?”梵为度冷笑,“说得再冠冕堂皇,不过还是换了形式的囚笼。就好像是圈养牲畜一般,对不对?一开始你接近我的目的,便不是单纯地可怜我——或许有那么一点是因此——纯粹为了曲家的利益,需要有个能够衷心扶持你姐姐的孩子的傻子,受宠有势的皇子不行,所以你找到了我。之后的一切能继续进行都是因为有陛下的授意,所作所为是为了让我心向曲家,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对吧?现在我还活着,也是因为陛下不想被世人诟病。瞧瞧陛下多大的恩宠啊,不仅没有处死前朝的皇子,还给他自由,甚至自己女儿和他的婚事也将如约继续。”
曲容想打断梵为度让他不要再说下去了,但她满色苍白,失了舌头般说不出一句话。
梵为度所说的,绝大部分都是对的。
“不过,我也没有资格站在高处来指责你们。我选择与你交好亦是动机不纯。我曾依靠你们的权势轻而易举地取得了更好的待遇与地位,如今更是幸得苟活,我又怎能不开心呢?”梵为度又说,笑容里满是自嘲。
不敢再看梵为度那一对冷若寒星的眼眸,曲容颤着唇,几乎是夺路而逃。梵为度在她身后沉默着,冷漠却在一点点土崩瓦解。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在梵为度这样一番刀子般伤人的话后,曲容第二天依旧来了。她神色如常,看向梵为度时的笑容仿佛无事发生。梵为度不再戳破这虚假的泡沫,在曲容到访时埋首做自己的事,权当曲容不存在。
就这样到了一个转折点。那天曲容来时,梵为度还在给院中的赤鸢修剪花枝。挂在赤鸢上的护花铃已经全然失去了光泽,而原本繁茂的花木也在那时溅上花叶的血后日渐枯萎。可梵为度还在为它修剪枝条。曲容也就在旁边安静地看。
如此半晌,梵为度忽然开口道:“阿容,可以为我寻一样东西来吗?”
曲容一愣,她已经很久没听到梵为度这样温柔地叫她了。她唇角一颤,灿烂地笑起来:“当然,你想要什么,千难万难我也替你取来。”
梵为度沉默许久,最后只说:“我想一见传说中粉色的蛟珠。”他目不转睛地,将最后一朵开始凋残的血色花朵剪落。
……
……
曲容突然收了声,脚步也变缓了。虚与从她身后看去,发现狭长的通道已到了尽头。前方豁然出现一个空旷的漆黑大厅,只大厅中央隐约有些莹绿色的幽光。
虚与注意到几乎是进入的一瞬间,曲容的表情变得悲绝。她极其缓慢地走向中央那一点光,同时脸上滑下一线银色的光。
“你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吗?为度骗我外出,随后发动了政变。我爹的位置本来就名不正言不顺,为度所为是顺应民心。等我赶回去,一切都已尘埃落定。我不知道为度是在什么时候、怎么样布置好这一切的,也许我真的太天真了,许了为度太多自由。父亲曾对梵家做的一切,梵为度如数奉还。对,整个曲家,就剩下我一人。”
曲容平静地述说着,脸上表情温吞,嘴角带笑——讽刺的。她掏出挂在胸前的琉璃小瓶,不可抑止地想起那日之后,梵为度理所当然住进了秉风主殿,而她住进了梵为度曾一直居住的常青殿。
梵为度也常来看她,眉眼间依旧宠溺,却不再有温度。和从前不一样了。
也许早已无可挽回了,只是曲容一直自欺欺人罢了。
曲容的心里总存一分侥幸,所以在梵为度离开时,她拉住了梵为度的袖角,几乎是哀求的语气:“为度,只是我们两个,不关乎任何人,我们重新开始吧。”
已经卑微到了尘埃里。
梵为度将她的发拢至耳后,亲昵不带感情,“阿曲,太晚了。”
曲容盯着冷若遥星的眼瞳中倒映的自己,忽然明白了。
不知从哪起的风,吹得院中花铃作响。曲容听得烦了,甩开梵为度的袖子,伸手将花铃从早已枯萎的花枝上揪下,砸在地上,又徒手毁去毫无生气的赤鸢。
“花早已枯死了,还要这护花铃有什么用!留在这里真碍眼!”
梵为度眼底一抹刺痛一闪而过。他从未告诉曲容,这护花铃是他母亲留下来的。
梵为度的母亲出生寒门,怀上梵为度后渐渐失宠。后来皇帝有了蕙妃曲意,母亲便被彻底遗忘,以致于最后因病吐血而亡的时候,身边除了梵为度再没有第二个人了。
花叶还是梵为度后来跟别的宫要回来的。
母亲当时强撑着去院中看花,梵为度看着殷红的血溅在洁白的茶花和干净的护花铃上,美得令人心惊。而几十年后,母亲曾经的贴身婢女花叶的血也洒在他的面前,就在同一个地方。
而现在曲容在这里发疯,摧残着干枯的花枝,全然不顾满手鲜血淋漓。
梵为度一挥手用沙缚住曲容,到她跟前托起曲容的下巴,温柔地说:“放心,你会是漠西坐得最高的女人,永远都是。”说罢转身便走,似是没有半分眷恋。
缚住曲容的沙在梵为度离开后慢慢松开了她。直到梵为度的声息不再闻,曲容才颓然跌坐在地,惶惶地捂住脸,不声不响。半晌,她才垂下手,脸上的表情是哀大于死。她颤着已不再淌血的手,翻开层层叠叠的枯枝败叶,终于找到一枚完好的花铃,断了绳链,孤零零地躺在那里,罩着银色的光。
曲容小心翼翼地捧起它,牢牢攥住。她攥得是那么紧,冷硬的金属硌着她的掌心,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