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顺从老梨树下面转出来,远远的,朝着苏陌作揖。
苏陌身子僵硬,下意识的偏了偏,苏顺虽然一直跟着苏同庆身边,但是,他是老太君手里的旧人,苏陌哪里能受苏顺的大礼?
苏陌神情一时反应不过来,前几天尚书府派人来将军府,请她回苏家一趟,她知道是为着她状告于氏一事,托词身体不适没有回去。
谁知今日,会在谢家的诗会上,见到老管家苏顺?
苏顺在这里,也就是说,树下坐着下棋的两个人,其中一个是苏同庆?
不是说苏同庆因为老太君去世得了心疾,闭门不出吗?
而且,对着苏陌的这个人,身子干瘦矮小,自然不是苏同庆,而背对着苏陌的那个人,苏家祖母去世,苏同庆在孝期,怎么会穿绯红色的锦袍?怎么看都不应该是苏同庆啊!
或者说,苏同庆不在这里?那么,苏顺在此干嘛?
黎黛把自己引过来,是苏顺的意思?
苏陌想不明白。
她挺着脊背,迈着沉重的脚步,缓缓往棋桌那边走了十几步。
距离棋桌大约十步左右,苏陌站住,朝着苏顺福身行礼,恭敬的很:“苏伯!”
苏顺这几个月,似乎也老了不少,以前丰润自信的圆脸,也稍稍变长,看苏陌给自己行礼,他也赶紧避开:“二姑奶奶折煞老奴了,二姑奶奶,老爷在此,您还是赶紧拜见老爷吧?”
苏顺朝着石卓旁、那位身穿绯红锦袍之人拱手:“老爷!”
那人起身,站直后,缓缓转过身来,看向苏陌。
苏陌脑子里“轰”的一声,像是一下子灌满了水泥砂浆,不敢相信,但是也不得不信:这位穿着骚包的绯红锦袍之人,真的是苏同庆!!!
苏同庆此人,在原身前几十年的记忆中, 体态丰盈皮肤白皙,性格圆融善于伪装,且非常讲究文人风骨,是个自诩斯文的读书人。
上次她在尚书府里见到苏同庆,便觉得苏同庆和以往大不相同,似乎偏执了许多,干瘦了许多,性格更加尖刻了许多。
此刻的苏同庆,和前几天见面时又不相同。
今日的苏同庆脸色微白,但是,以苏陌也曾经多年涂脂抹粉的经验来看,苏同庆此刻脸上的白,是抹了一层脂粉的白!
眉毛修剪过,修长整齐,没有一丝杂眉,口唇上涂抹着口脂,显得唇形红润丰满,身上穿着的里袍是绯红的锦缎裁剪制作,外面照着浅粉的绉纱外袍,像是女子穿着锦缎长裙外面披着长长的披帛,虽然华贵艳丽,但是,放在一个男人的身上,且是一个中老年男人身上,且是个母丧未过百天的中老年孝男的身上,怎么看都不正常,极为诡异。
苏同庆并非是盛淮安那种即便病恹恹的也难掩昳丽容颜的美男子,原身印象中的苏同庆,容貌一般,加之一直较为富态 ,非要拿他和盛淮安比较的话,盛淮安即便是素颜,也能值九十分,而苏同庆素颜,最多三十分,也就是一个胖乎乎的、看得过去的、平庸无奇的中老年男人而已。
苏陌脑子僵滞,不合时宜的冒出来一个念头 :果然人靠衣装,苏同庆这么一打扮,再这么涂脂抹粉的修饰一下,勉强,也能值个五十分吧?!
如果他不是这么老的话,如果他不是皮肤松松垮垮的话,如果不考虑还在母丧孝期的话,甚至能值六十分!
苏陌看着苏同庆,呆呆的,像傻了一般,连行礼都忘了。
苏同庆手里拿着一柄长长的纸扇,看到苏陌神情呆若木鸡,他微微搓开纸扇挡住自己的下巴,斥责道:“见了为父都不知道请安,你祖母教你的教养礼仪,都教到狗肚子里面吗?”
若是以往,苏同庆再怎么厌恶原身,也很少这么疾言厉色的斥责,他只会皱着眉,让你感受到他的厌恶,同时用眼神批判你,让你自己把自己骂的抬不起头,不敢多看他一眼,过后还得感谢他宽宏大量不和你计较。
苏陌听到苏同庆这陌生的说话语气,浑身起了鸡皮疙瘩,这厮,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这还是那个尚书大人苏同庆吗?这他娘的,不是个伪娘吗?
是谁,谁把那个面甜心苦,佛口蛇心、中庸圆滑的老好人苏同庆变成了这么一个态度犀利、说话尾音却带着些骄娇之气的真恶人?
苏陌身子晃了晃,青竹上前一步扶着她,她摁住青竹的胳膊,勉强微微屈膝:“离陌,见过父亲大人。”
苏同庆哼了一声:“你既身子不适,怎么又来参加诗会?还是说,你如今是将军夫人了,为父的话你也不放在眼里了,苏家的门楣低,配不上你这位将军府的主母了? ”
含酸捻醋的派头,不像是朝廷二品大员,反而神似闺阁中的怨妇!
苏陌张张嘴,又闭上。说不出话来, 实在是,不知该说些什么。
苏同庆:“让你回府你不回,出来游玩倒是有兴致!苏离陌,你好大的胆子,敢去京兆府告状?你告仆妇也就罢了,于氏再怎么样,也是你的养母,你也敢告?你眼里,还有没有尚书府,还有没有你的养父养母?”
苏陌想了半天,面对这样的苏同庆,她像是面对影视剧中的东方不败,只怕一言不慎对方丢过来一枚绣花针,所以她脑子一抽,神情木然的狡辩说:“父亲大人见谅,不是我,是将军府。”
苏陌身后的青竹也察觉到了尚书大人在兴师问罪,心里紧张,听到夫人说是将军府,她心里微微一颤。
苏同庆也听到了这句“是将军府”,他抬眼看看苏陌身后的青竹和三月,喝道:“你们退下,本官和你家夫人有话要说。”
“不要!”苏陌大喊。
青竹和三月低了头,站在苏陌身后没有动。
苏同庆眼睛一瞪,他今日妆容精致,应该是请了高手来修饰,所以这一瞪,竟有那么一丝丝的娇媚的风情!
苏陌脑子又是“轰”的一声,脑子中白光噼里啪啦的闪过,她口不择言:“她们本就是将军府派来贴身、呃、贴身监视我的!父亲大人若是把她们撵走,女儿回了将军府,还不知会被如何苛待,请父亲大人大量,让她们就这么听着吧!”
娘的,我说的这是什么话啊?
青竹和三月脸皮也都冷硬如铁,知道夫人是怕这位苏大人,可夫人这话说的,似乎有点不合适宜。
苏同庆皱眉:“你说什么?”
苏陌赶紧解释,语气中有那么一丝悲愤:“父亲大人有所不知,上次我回尚书府给大姐姐贺喜,被父亲单独叫到外书房训话,后来回到将军府,他们怀疑女儿和父亲密谋了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所以女儿好多天都不能外出!”
这是变相解释,上次您派人来让我回府,不是我不回去,是将军府不让我回去!
苏同庆冷冷的看着苏离陌。
苏陌嘴角扯出一抹僵硬的笑:“今日谢家的帖子,将军府不好阻止,才让女儿出来走走,还请父亲有话直说,她们听了无妨,若不让她们听,女儿的日子,反而不好过!”
苏同庆精致的眉毛一竖,低声呵斥:“你是我尚书府里出去的姑娘,是太后赐婚的将军府主母,盛家不过是个有名无实的将军府,怎敢苛待我儿?”
这话说得理直气壮,似乎,他果然是苏离陌的父亲,是女儿受了委屈他为女儿出面的好父亲!
苏陌苦笑:“父亲!女儿在将军府的日子,唉,不说也罢!只是,父亲今日为何会在此处?”
她看看和苏同庆对面坐着下棋,始终不抬头的干瘦老头,忍着没有问。
苏同庆不悦:“为父今日前来,一来是让你去京兆府,把状纸给赶紧撤了,都是一家人,闹这些事,不怕人笑话?二来,这位是父亲特意从江湖上聘请的神医,人称赛华佗,你夫君长年卧床不起,不如让神医去将军府给他把把脉,说不定神医妙手回春,能把盛淮安治好呢?”
苏陌脑子慢慢的回过来神,苏同庆前几天还让自己尽快的过继子嗣,随后把盛淮安弄死算了,这会儿,怎么又惦记着给盛淮安看病了?
他会这么好意?这是要让神医进将军府打探盛淮安的虚实?
费这么大劲干嘛?让太后派个太医去,不更加便利?
她不知道,如今苏同庆其实是在躲着苏太后。
苏陌脑子混乱,说话也没有丝毫的逻辑: “父亲!状告养母,并非女儿之意,而是将军府的意思。将军府如今、呃、嗯、如今大将军不能理事,府中所有事务,都是白管事在打理,父亲应该也知道,那状纸,是白翼和郭大状递上去的, 女儿如何能撤回状纸?
至于给盛淮安看诊,父亲管他呢?他死他活,和咱们什么相干?他活着一天,女儿便做将军夫人,他若是那天死了,女儿依然是死了的将军的原配夫人,两者有何区别?”
她说完,恨不得咬一口自己的舌头,自己说的这是什么屁话?
她身后的青竹不由得为白翼点了一根蜡烛,微妙的同情了一下长袖善舞的白管事!
三月听着夫人说话,心里不是很明白,只怕自己的表情露出破绽,坏了夫人的事,她不敢看夫人,不敢看苏同庆,只得半垂着脑袋,看着面前那一角绯红的锦袍,心里总觉得,这会儿的气氛, 处处都透着几分怪异。
苏同庆怒:“以你的名义递的状纸,你如何撤不得?盛淮安是你的夫君,为父请神医给他看诊,又有何不妥?”
苏陌拿着帕子捂住半张脸:“父亲!是将军府管事白翼白先生以女儿的名义递的状纸,您若是要撤,女儿无异议,可女儿哪里能命令得了将军府的管事?不如让尚书府去和将军府交涉!求父亲不要为难女儿!那个盛淮安,他只是女儿名义上的夫君,女儿进入将军府,已有三四个月,见到盛淮安的次数,不到三次,他的死活,女儿并不在意!再说了,他的房间女儿都进不去,请神医给他看诊?何苦去讨人嫌!”
苏同庆:。。。。你!
一手抚胸,一手拿着折扇指向苏离陌:“你个逆女!”
苏陌身子一晃,拿着帕子捂住整张脸:“父亲!”声音凄楚,憋了半天,实在憋不出眼泪,只得假装抽噎着,干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