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生下来就没有母亲的孩子,就这样,永远都看不到自己生命的源头。她母亲甚至都来不及摸摸自己,来不及摸摸这个在她肚子里折腾了她整整十个月的女儿最终的摸样,却在撕心裂肺的疼痛中,紧握双拳,用尽最后一把力气,娩出了一声响脆的婴儿啼哭,却让那个挣扎的、痛苦万分的姿势,在人世间中永恒,这就是她伟大的母亲。
待她长大,别人在母亲怀中撒娇,她只能帮父亲磨墨,收检父亲散乱的书籍,她羡慕别人的母亲给女儿梳着美丽的小辫,春插牡丹,夏戴芍药,像一只只美丽的花蝴蝶。
而她,只能穿邻居送的洗得发白的旧衣裳,父亲胡乱地给她绑上红头绳,叫冬天的冷风吹成雀窝窝。小碎花袄子穿出去,被小伙伴们嘲笑。
这个说:“这件花袄子,是我的,怎么穿到你身上了?快给我脱下来!”那个说:“对啦,这条棉裤,应该是我的,屁股上那个洞,还是正月十五我放烟火不小心烧。”还有的,低头看连玉的脚,惊喜地指着连玉的鞋子大声呼叫:“这双绣花鞋,是我的,不信,你们看,那鞋面上,还有我娘绣的名字呢,巧巧,巧巧正是就是我的小名儿”。
那时,连玉臊得满脸通红,恨不得地上开一条缝,让她钻进去。她忍着泪,在呼呼的冷风中,在众目睽睽之下,在充满敌意和嘲讽的挑衅的眼神中,缓缓地解开棉袄的扣子,松开棉裤的活结,朝她们扔过去,头也不回地,光着脚向家的方向跑去。
她记得,那时,人群中,还有孩子王的李游,他穿着一身青绿色的貂毛滚边的绸面长袄,戴着一顶黑貂绒红顶的帽子,双手拢在袖子里,嘲笑着她。可那时,她还不认识文雄哥哥,文雄哥哥在,他一定不会合伙欺负她的。
就在连玉思忖的那会儿,也逐渐恢复了常态,他的脸色慢慢回到了先前的红润,看得出来,他内心必定经过一番波涛汹涌般的痛苦挣扎。
连玉回想起他那一刹那时神情,想着着他那高大的身躯里面,一定有一个神秘深邃的黑洞,他把最深沉的秘密,全存放在那里,秘不示人。
连玉不由得端详起来,他年龄约莫五十岁,额上深深浅浅的全是抬头纹,那纹理,就像那易卦里的阴阳爻纹,唯有懂者,才能从中读出其中的扑朔迷离,那里面,掩埋着他隐秘的身世和他似乎不堪回首也不愿回首的过往。
他那目光如鹰,犀利,像一把尖锥子,似乎能从你的瞳孔中央戳进去,长驱直入如踏无人之境,直至深入你的内心深处,将他想要的东西悉数捡走。
连玉疑惑了,他果真的,只是一个与自己毫无关联的在深山古寺里的一意潜修的佛门中人吗?
连玉曾听秋妈讲,他神秘而来,犹如从天而降。昔日,那山阳庙的佛像在战乱中被捣毁,庙墙也被推到,突然有一天,人们看见衰败的勉强,神奇般地重新立起来了,后来,人们又看见一个和尚从山底下挑黄泥巴,一担一担地,挑到山阳庙的废墟前。用手自己塑出了一模一样的如来佛像,还有在大殿两边,塑了十八罗汉。后来,他又不知从哪里弄来金粉,给这些神像塑上了金身。
于是,山阳庙的香火,又兴旺起来。连玉不知道他在山阳庙里到底呆了多少年,他看似静心寡欲,然而,一提起皇宫内院,他便大汗淋漓,面如死灰,到底,他还是没有逃离自己才知晓的一心要压抑的心魔。
那何等聪明,冲连玉微微一笑:“女施主不必猜测老衲从何处来,只需知晓,老衲从来处来,将来,再到该去处去,即可。至于其他,我既不会告知你,你也无须知道,混混沌沌,如天地初生,岂不好?”
连玉见如此一说,便不再纠缠,但内心的狐疑却越来越大:“大师,我如何参加科考?本朝岂允许女子参加考试?连玉驽钝,大师可否明示?”
笑道:“老衲还是那句话,何为真?何为假?假做真时真亦假,女施主聪明过人,无需老衲饶舌,请施主早早下山去,回去琢磨去吧。斋饭清简,我就不留施主吃斋饭了。此乃天机!切记,勿告知第三人!”
连玉肚子早已咕咕叫了,她馋着脸调皮地道:“大师,不瞒您说,自爹爹大病以来,家里便日日吃斋饭了,我还是在您这里用膳,填饱肚子,再走不迟!”
含笑看着她,不语,算是应允。连玉迈着轻快的步子出佛堂,来到院子,只见天高地阔,白云缭绕,暗叹如此世外桃源,却无福享受。
她迅速地摘了一把紫红菜薹,拔了几颗绿莹莹的阔叶青菜,顺带还拔了一个胡萝卜。泉水洗净后,用香客送的香麻油炝炒,做菜,可是连玉最拿手的。
三下五除二,连玉端上香喷喷的三个菜,莹洁的米饭,晶莹如玉,散发出诱人的清香,用山涧清泉淘洗的米,果然别有一番风味,连玉好久没吃到这么香的饭了,但,或者,也是她与一番谈话,尽扫父亲故去的阴霾和这些年来的压抑和阴郁,而心情大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