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奸细”押下去之后,狄观澜一宿未眠。
父亲去世的消息仿佛一把尖利的匕首,在他的胸口深深地划了一刀。
虽然对于父亲未将母亲扶正为夫人一事,狄观澜耿耿于怀。
然而,父亲从小对自己的爱却从不少于哥哥狄观涛、姐姐狄观云分毫。
正因为此,狄观涛才对自己恨之入骨,时常暗地里使坏。
从前的日子历历在目:他穿着银亮盔甲将自己高高举过头顶的情景仿佛在昨日。
在书房里,他手把手地教自己如何布阵,如何带兵,如何设防,如何逃生。
在自家的后园里,他教自己练棍,练剑,使刀,马战,肉搏。
他第一次西北大捷归来,他满以为父亲会站在门口兴高采烈地迎接自己的。
然后却发现父亲正在他的书房里读兵书。
当他按捺不住喜悦告知父亲大捷之事,他兴奋地汇报自己的战绩:割首级多少,俘虏多少,获取牛羊多少
父亲却是摇摇头,淡淡道:上天有好生之德,你斩杀的那些人,个个都是如你一样,爹生娘养的。
不战而屈人之兵,这才是为帅者应该追求的。
往事历历在目,丧失至亲的痛苦让他辗转反侧。
他恨不得星夜启程,快马加鞭,七百里地赶到父亲面前。
他要亲手为父亲合上他那死不瞑目的眼睛。
更重要的是,他要彻查杀死父亲的死亡原因。
他不相信,他出征之前身体健硕的父亲,在不到一个月之后,竟然死去了。
不,不可能,这其中一定有什么秘密。
那些日子,狄观涛行踪诡异,神神秘秘。
昼伏夜出,竟然还跟踪自己。
姐姐幽居深宫,自己远在西北。
家里唯剩父亲和一老仆和若干丫鬟和小厮。
狄观涛是忠王府的最强主宰。
无论是谁,若敢对父亲下手,一旦查出,绝不姑息,一定要将其绳之于法。
疼痛让他彻夜难眠。
可是此时此刻,他身为主帅,纵然再痛苦也不能流露出来。
为帅者,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
他下令将报丧的小厮先关押起来。
狄观澜暗想,这一定是狄观涛的安排。
而绝非狄太后和皇上的授意。
刚有小捷,就赶上父亲仙逝,若打道回府,则前功尽弃。
若敌军问讯,则必然士气大振,反之,我军则军心大乱。
无论如何,他必须静下心来,思考即将到来的兵临城下的危急存亡时刻。
狄观澜走出军帐。
一轮皎洁的圆月挂在暗蓝色的天幕上。
连绵起伏的固兰山,在皎洁的月光下,呈现出深黛色。
仿佛一条巨大的蟒蛇。
固兰山是忽力戈这只草原狼进入中原最后的屏障,也是最艰险的屏障。
倘若固兰山被攻陷,那么那群草原狼则长驱直入。
一路南下,摧枯拉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潞州、宣州直抵达京城。
没有谁比狄观澜更明白,守住固兰山的重要性。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万丈悬崖,有一线天似的小径通往西北要塞锁喉关。
那是陆守拙的阵地。
陆守拙去世后,锁喉关暂时由裨将唐长天镇守。
这唐长天是跟随陆守拙多年的悍将。
擅长谋略然而骁勇远不及陆守拙。
这就是为什么,朝廷会急忙将狄观澜调任固兰山。
狄观澜守住固兰山,做唐长天的应急后援。
有狄观澜在后,忽力戈不得不忌惮几分。
不知不觉狄观澜已经来到城墙之上。
一排弓弩手守在垛口边,他们全身贯注地手握弓弦,眼睛直视前方。
因为狄观澜已经交代下去,近日要防止敌人来偷袭。
突然,狄观澜注意到,一个弓弩手抱着弓睡着了。
城楼之上风大,冷飕飕的,然后,这位弓弩手却睡得正熟。
狄观澜解下斗篷,慢慢地蹲下身来,给这位弓弩手盖上。
也许是紫貂皮做的斗篷边缘有些毛茸茸,那位弓弩手突然连打了个喷嚏。
一串的喷嚏下来,弓弩手自己醒过来。
他惊异地看着自己身上的斗篷,抬起头大吃一惊。
原来主帅就站在自己的面前。
他忍不住一哆嗦,战战兢兢地跪在狄观澜面前。
嘴里磕磕绊绊地说:“将军小的该死!”
狄观澜弯下腰将他扶起来,和颜悦色地说:“你们辛苦了。日夜守城,十分不易!你们数宿未眠,都是肉身,不是金身铁臂!”
那兵士听得狄观澜这样一番肺腑之言,顿时感激得热泪盈眶。
他知道,眼前这位主帅,可不是一般人。
他乃是当朝太后的弟弟,是皇上的舅舅。
更是德高望重的老将狄安国之子,将门虎子,天皇贵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