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心堂内,绿萝屏风后,饮秋服过药睡下了,暂时还无碍,允谚正捧着饮秋的手迹在看呢,时值夏月,他却觉得寒凉侵体,脚边生了取暖的碳炉,炉内的飞回游丝似的扑着他的绸裤,温暖中有纠缠的灼痛。
“年关又转,是岁恰半百。去岁游江浙,偶闻杜娘音信,今岁转蜀中,寻韩氏踪迹无得,虽故无意,亦徒增惆兴……
是前人遗翰,战况辗转。若彼昔苍颜老媪,不知还在否。或已望尘寰,飞灰空逝,或,洗迹人间,忍弃慈悲。总是纠缠陆离,善终无寻……
麝瑙荔,凡一十九粒,余尽啖矣。望前徒无讯,望后亦茫茫。迄岁颜色虽如故,憔悴已支离……血荔凝精,余必赎尽凡心悲欲,方得了了……
白骨成灰,人肉相扑,草木成灰,余生尽矣……”
落款是,“山中人”。
允谚将稿本缓缓放下,一抬眼,饮秋已是醒了。
“为何落了山中人这三个字?”允谚笑着问道。
“山中人兮芳杜若,岁既晏兮孰华予啊。”饮秋笑了笑:“于我而言,自那以后便是岁既晏兮,然人世,人世百舛,却不能尘心槁木啊。”
“既不能,那便好好,好好活着吧。就当那些,从来都没有过,就当自始至终,就只有眼前。”允谚眼中闪曜着,他那少年的明朗与朝气。
饮秋摇了摇头,悠然道:“这不由我做主,尘缘也好,繁华也好。我只能看着,也只需看着,连心动都是一种徒劳呢。”纵然徒劳,也还是不能自禁,这便是七情的苦楚之处吧。饮秋低头一笑,又道:“唯有与你投缘,是我自己做的主呢。允谚,我真羡慕你,说不上羡慕什么,就是羡慕。”
允谚微微地侧过了脸,不期而至的泪水打湿了那陈旧的纸张,浓墨书成的字里晕出了淡淡的血痕:“不,不能啊。”
羡慕,为什么要羡慕呢。
他的声音回旋在她的耳际,久久牵连,久久,迷惑……
原来,她对他的感情,竟是这样的么。
“允谚。”饮秋唤了一声。
“啊?”允谚抬起头张皇地望着她,泪尚晶莹。
“樛萝香就要点完了,你去添些可好?”
“好。”允谚应着,便起身走到了帐烟炉旁。他执着香箸的手倏忽一颤,那牙色的篆香便断了一截,扑簌着就在炉底熔裂开了,一时间,白樛的清苦凝成了浓重的涩苦,弥漫着溢满了整间屋子。
“饮秋,这香断了。”允谚顿住了,不敢回头。
“断了就断了罢。白樛,是孪生抱藤,死缠不休的苦树啊。”饮秋说着,望向了窗外。月色透过幽蓝的窗纱漫了进来,一星在户,正是星月私语的无央之夜呢。
“煜臣还没走么?”饮秋忽问道。
“煜兄不会走的。”允谚心中忽涌起了一股暖流,却也不能弥缝这伤感。他忽想起了与饮秋结交时的情形,当时傍花间,唯快意与洒落。
这数年来的光景,寸心历历,一一在目。
“知己如此,已是很好了。”饮秋说着,不知是在说自己,还是在说煜臣。
“是啊,很好了。”
他的鬓影在流度缓缓的月华中如星星明灭,玉户帘中卷不去。
窗外风声摇瀚,有落薇结空结空,点衣否?
“结空点衣”是维摩诘经里的一个掌故,说的是天女散花于诸菩萨,花朵不经拂拭而坠落不沾身,唯有一菩萨,滞花于衣。天女问其缘故,舍利佛答曰:“结习未尽,花著身耳。”结习,即人世间的种种悲欢爱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