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灵均一双冷眼紧紧盯着女子,即便隔着三丈之远,亦能感受到那寒彻入骨的眸色。已有一个日夜未曾进药,本来就未痊愈的身子被这皇陵中的寒气一扰,更是虚弱不已。强撑着颤抖的病体,女子仍不忘君王的尊严。
更声隐隐传来,宋灵均闭着眼睛静静听着,待这更声毕了,方才缓缓睁眼。
“僵持这许久,你还执迷不悟么?你此时身旁除了我,已空无一人。已是寅时过半,待太医一到,大凉上下便皆知晓,女君重症不治,暴毙于皇陵之中,只留下我与小皇子父子二人,悲痛欲绝了。”
赫羽闻言,只觉心头寒凉,如坠冰窖。抬首望着这个陌生之极而又熟悉不过的男子,那张出尘绝世,百看不厌的面容。昔日里那一双温柔的薄唇,此时早已没了半点温度,只剩下毫无掩饰的恨意与不屑。三年来的浓情蜜意涌上心头,眼眶霎时便湿润了。
“你此时流泪来博我同情,却是晚了。”
“我为自己流泪,还有早晚之分么?”
“哦?是悔不该当初借兵于我?还是恨轻信了我的话,留下禁军在宫中?”
这尖刻的语气听在耳里,不禁教人哑然失笑,女子轻轻拭去眼角的泪滴,顿了顿,复又开口说道,“这大凉的江山已是你的囊中之物了,你算计的当真是好。”
“大凉的江山在我手中不假,你孩儿的性命却在你手里,一个两岁的稚子,若是染上什么不治之症,或是因着贪玩丢了小命,也在情理之中,况且,有谁会怀疑,一个父亲会杀了自己的亲生骨肉呢?”
南宫昭稚嫩的小脸浮现心头,赫羽终究支撑不住了,颓然倒下,以手撑地,颤声问道,“你你何以定要这般歹毒?”
“歹毒?这世间最毒的,难道不是你这罔顾夫纲的毒妇么?”
“是我对你不住,昭儿,他是无辜的。”
“他或许是无辜的,那个男人却不是。”
撕心裂肺的回忆涌上心头,这三年来,还是第一回这般清晰。清晰到,即便知晓他此时身在千里之外的南疆,也能看清那双眼底的疯狂。
赫羽苦笑一声,喃喃说道,“他确实罪该万死,既然活不过今夜了,我亦有两句后事交待。”
“哦?如今这皇陵之中,你还有可托付之人?”
“宗亲之中,当以长公主为尊,趁我还活着,为你劝劝她,教她日后好生辅助于你,岂不是好?”
宋灵均闻言,虽疑心大起,不过,转念一想,南宫姝兰虽贵为长公主,却是有名无实罢了。一旦江山易主,她若识时务,自然也不敢跟自己作对。相反,若真能得到她的支持,则胜过数万精兵阵前厮杀了。
“也罢,你姑侄间也该好生道个别才是,不过,你皇儿性命只在我一念之间,望你好自为之。”
南宫姝兰听闻女君深夜召见,一颗心便有不安之感。莫非,吴庸手底下竟有了漏网之鱼,终究还是叫她知悉了南疆一事。待看到女子强撑着的一副病体,也只敢怯生生问一句,“陛下,可是龙体不适?”
赫羽走上前来,扬起嘴角轻轻笑了笑,方才说道,“皇姑母,我怕是活不过今晚了。”
女子掩嘴一声惊呼,“陛下,何出此言?”
“北正公要反。”
听罢此言,南宫姝兰已是惊得只字难言了,一双美目盯着眼前女子,却见其神色泰然,目色笃定,决计不似在玩笑。
“北正公他他为何要反?”
“为何么?终究是羽儿不孝罢,累了先祖基业,即便到了地下,也无颜面见父皇与母后。”
“陛下与他情谊深厚,即便他觊觎大凉的江山,也不会取你性命的。”
赫羽摇头苦笑道,“他决心已定,我在劫难逃。我自知命数已尽,尚有一要紧事拜托姑母,此事,也唯有姑母能做到了。”
南宫姝兰颤声问道,“那是何事?”
“这南宫家的江山若是落于外姓人手中,大凉的太平盛世便要到头了。”
“可是,昭儿毕竟只有两岁。”
赫羽转过身去,柔声笑道,“皇姑母忘了,咱们还有尧儿啊。”
南宫姝兰闻言,方才恍然大悟。听其话中之意,已是视死如归。虽有腰牌之事生出许多枝节,可那终究是为求自保做下的不得已之事,而如今眼睁睁见她困于如此局面,竟也生出几分不忍来。
“陛下,北正公叛乱,莫非真已到了不可逆转的局面?”
“如今,我能做的,唯有不使我南宫家基业落于他人之手,我大凉子民免遭生灵涂炭。”
“陛下心中,可是已有了应对之策?”
“尧儿今年已有十一岁了,古有贤主六岁便继位,想当年,我坐上这皇位之时,也不过才十四岁。尧儿乃皇兄独子,定能承继其遗风,是以,我一旦不在了,便就有劳皇姑母拟诏,即刻召皇嫂携一双儿女回京,并由尧儿继承我大凉君位。”
南宫姝兰听罢,不禁对眼前女子生出几分敬意。值此存亡关头,她顾念的不是自己的性命,却是处处在为江山基业做打算,此等风范,又怎么不教人佩服。
“那么小皇子又该何去何从?”
赫羽闻言,方才运筹帷幄的神态陡然间便不见了,低首垂眉不语,良久,终是艰难开口说道,“昭儿么昭儿,他尚且年幼,为他选一户寻常人家,教他隐姓埋名,去过寻常百姓的日子罢。”
南宫姝兰虽从未做过母亲,却也知晓舐犊情深。一个母亲能做出这等决断,是何等不舍,又是何等无奈,不禁暗叹一声,“陛下”
“答应羽儿的事,还请皇姑母牢记心头。”
良久,女子那清澈而又坚定的声音还似在耳畔回荡。若无驸马之事,定王之事,南疆之事,她姑侄间自当亲密无间,可这一桩桩,一件件,已将二人的血脉离散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