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路雪下得愈来愈密,匆匆来往的行人头上肩上都落了雪花,身周的靡靡市音也越加嘈杂。
等她抬头看去,不知何时已走到铜煌门大街上。
辰时已过,天色大亮,行人纷至沓来。今儿早市十分热闹,延续到此时也没散去,酒香肉香烧饼香,勾人馋虫;香车宝马美人伞,往来熙攘。
两名刚下早朝的年青朝官也没乘车轿,打着伞缓步走来,低声唠叨:“欸,今儿你没瞧老世伯那脸色,我这些年吃的酱油全倒上去也染不出那般浓烈。”
另一个许是今儿皇帝赏赐的廊餐吃得不尽味,这番正左右顾盼寻食美味,闻言漫不经心道:“谁说不是呢,老世伯这些年来一心扑在陛下身上,头发都愁白了半头。你说也怪,咱们陛下登基六载有余,若说最初一门心思扑在国事上,不得空操心身前事也理解,可这番局势渐稳,国泰民安,怎还半点不着急?每每老世伯声泪涕下央告皇储之重,陛下不是躲避就是岔话,要不就一言不语随老世伯叨叨去。依我看呀,老世伯剩下那半边灰发,约莫也快染白了。”
“唉,难为老世伯了。我记着除了陛下年初赐给慕骊将军的画师外,这些年世族往后廷塞的美男子才君子也不少,六宫总凑齐了吧?怎五六年了也没动静”
“澹兄不知,栗丹兄的长姐,便是在后廷尚寝局任职的。听隐晦言语,这些年陛下几乎没离开过御书房呢,也不曾召见哪位男君,听说大家嫌得无趣,日日聚一处吟诗做对、煮酒论歌。此番下去,皇储来不来我不知道,多几对龙阳却是极有可能。”
“咱们陛下不关心皇储之事,反而着迷炼丹药求长生之说。你瞧,今年这时候涌入洛犀的异士术师何其之多,也难为老世伯操碎了心。”
另一个直叹“唉呀谁说不是呢”,一转眼看见烤山芋的,扭身过去买了两个,热腾腾用牛皮纸包着,拢在手里与同伴一道走过凤娘身侧,消失在车水马龙之间。
凤娘脚下一顿,呵呵手,慢腾腾往消愁客栈方向踱去。
至门邸,远远见小厮跑来说:“凤娘子可算回来了,那位公子方才醒来,俺家寻你几遭也没瞧见。”
凤娘点头答谢,抖落斗篷上的积雪,便径直往他屋里去。
春寒料峭,不比隆冬腊月暖和多少,每房宿客屋中都添了一盆炭火。步翀陵裹着棉被坐在火盆边,矮几一侧的酒盅已空下去大半。
凤娘自顾寻个位子落座,烤暖手足才传唤小厮来,将一个素白的荷包给他,低声嘱咐一通。
半炷香的功夫,小厮捧来一个熏烟袅袅的四脚小炉放到屋中一角,又将滚烫的热茶奉来放到两人之间的矮几上。
离川酒业文化历史悠久,酒风盛行,早已渗透平头百姓家,茶却算个稀罕物,寻常人户很难享用。
是以,这壶普洱茶叶成色上佳,可惜小哥泡茶功夫马马虎虎,香气没氤出三分来。
凤娘也不计较了,斟一杯热茶递到他那头的案几上,也不说话,等他开口。
一个不聋不哑的人,捂一件心事捂了六七年,早捂成心头铁疙瘩,自是不好受。她要做的,只是当一个安静的听众。
步翀陵也没动茶水,跳跃的火光明艳艳打在他脸上。净了面,透过杂乱的须发隐约可窥当年风采,只那一双眼睛,许是教长年跋涉的风尘埋没神采,又教烈酒灼伤,比花甲年的老人家看去还要黯淡浑浊。
怕纵是他地下的爹娘来见,也未必认得出。谁能相信六年前洛犀八杰之一的镇远将军府二公子,如今竟是这副落魄鬼模样呢?
他哑着嗓门开了口:“你救我,图什么?”
凤娘拾了火钳将炭火拨得更旺,漫不经心道:“奔波五六载去寻一个没有答案的答案,想必公子也累了,否则也不会孑然一身独回洛犀城。既然公子抱着死志而来,倒不如达妾身一愿,也算积了冥祉。”
步翀陵冷眼睨去:“你还知道什么?”
“公子大可放心,妾身千里迢迢来离川也只为寻一物,得须借公子之便罢了。”她转动火钳将四散的火星拢到一处去,眼也不抬。“恰恰妾身所寻之物,与公子所执夙愿也算有几缕干系,公子若承下来,总坏不过一死而解脱。”
“你,你究竟是何人?”
“一个生意人罢了。”
凤娘放下火钳,终于将目光从那“噼啪”炸裂的火星子上移到他面上去。“公子追觅这些年,理应有所耳闻。自然,公子若倾吐心事,妾身也很愿作个得幸人。”
熏香袅袅升腾,漫得一屋都是轻烟,却不呛鼻。他吸了一口,竟能尝到若有似无的清香,徐徐在喉鼻间扩散,将思绪拉扯到久远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