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试时少华因顾忌帖木儿,拜见时并未抬头,也就不知道这位似曾相识的主考是郦君玉,待得下来见了熊浩才知晓,当场又不便言语,心里惊喜,难怪似曾相识,郦大人,郦的姓氏不多见,可不是郦先生吗。 他恨不能当晚就去拜访,熊浩劝他道:“如今还有两天的初试,他正繁忙,若去打扰,岂不惹烦,等初试完了再去不好?现在贤弟的武艺虽好,也不可松懈,金彪就是对手,何况还不知以后会有多少像他这样的高人,咱们在家多多练习才是。” 少华听了只得忍下,每日在客栈与熊浩练功习艺,研习兵法。 三天的初试审核完毕,黄敬杰他们七人虽不是绝艺,却都是久经沙场,射艺不差,大顺罗军更是开得劲弩。兵器演练又皆是战场练就,一招一式透着杀气,他们在鸿深的极力保荐下俱都进了前二十名。 范刚周虎也是名列前茅,尤其是范刚,他的箭术竟与少华相同,在山东地区名列第一。 在最后一场中,德撒尔与一个蒙古人同列第一,那个明王爷排在第五,余下的都是蒙古人和少数色目回回人领先。原是这中书省近地被朝廷盘查严谨,汉人习武的少,所以相比江浙两广反倒是蒙古人的天下了。 三天过后,这些被选中的考生,俱都纷纷备了薄礼要拜见主考大人,郦府门前络绎不绝,都被门子拒绝了。 第二天一早,门口便贴了一张告示,言明考生如想见师,不得携礼,否则一概不见。少华憋了一天,待看到告示,才明白这位郦先生还是个清正廉洁的官,至少是位知晓利害的聪明人。 少华熊浩他们见主考老师肯见了,便一起赶到郦府。 郦府门前已经有了不少人,大多是排名前面的考生,门子收了考生的拜帖,领他们到大厅等候。 不一会儿,便开始分批传进,郦大人非常认真的对每个人的情况作了评判,指出要注意的地方。 时间一分分过去,少华等的心焦,不住向里张望。荣发见他这样,知他心急,便走到他俩身后,悄声道:“两位随我来。” 荣发领他们出了大厅,进旁门,沿左侧的走廊往后走,一边说道:“两位先在后书房等候,郦大人忙完,就会见你们。” 听了这话,少华放了心,毕竟是故交就是不一样。荣发让人上了茶,匆匆走了。 少华淡定的坐了,打量着这间不大却很精致的书房,屋外竹林遮掩,吹来阵阵凉风,本来因急躁满身汗的他顿感一阵惬意。 两人为消磨时间,翻看着桌上的书籍,看了一会儿,熊浩不禁道:“怪不得这位郦大人年纪轻轻就掌重权,原以为他医术高超,不想还学识如此渊博,竟懂兵韬武略,我们与他同龄,却远不及他。” 少华心想的却不止如此,他见时辰已近午时,书房外面一片寂静,偶尔有仆人忙忙的穿过前面荷花池畔的走廊,也不见有人过来,不免又急躁起来。 恰好见到荣发路过,他便疾步追上,喊道:“荣发,容发。” 他自知道了主考是郦君玉后,也就想起这位年轻总管就是那位郦君玉的小仆人,从心里感到亲切,情不自禁的直呼其名,见他并不回头,才觉察是自己失言。 少华无奈,紧走几步,来到荣发前面,回头就是深深一礼,说道:“管家大人,请恕在下刚才无理了,还请赵总管前面瞧瞧,郦大人忙完没有,在下不胜感激。” 荣发方才是故意逗少华,见他如此,也不好意思,急忙还礼,说道:“王公子多虑了,本来就是熟人,哪来无理这一说,只是前面考生众多,大人又尽责,你也该体谅一下。” 少华愧疚道:“是小的欠思量,对不住了。” 荣发看他毕恭毕敬的,心下又不忍,走时撂下句话道:“公子稍待,我这就去问大人。” 熊浩见少华悻悻的回来,不禁笑道:“贤弟不要性急,郦大人既是这样安排,就是待你我与他们不同,不妨还是耐下性子等候的是。” 少华道:“兄长不知,两年前郦先生托刘府的燕玉小姐救了我,当时还蒙在鼓里,直到听师傅说,他曾对慈恩寺方丈说起过我的身份,又对师傅说了我的行踪,由此说来,他是知道我的真实身份的,从他给我治病和救我的份上看出他也是位狭义之人,应会替我守住这个秘密,只是如今他位高权重,我的生死可就在他的手里了,是福是祸小弟还是没底。” 熊浩道:“既是这样,在他还未点透之前不要提及自己的身份,先看他的意思,若真是可信的人,贤弟的冤案就有希望了。” 少华也道:“我也是这样想的,要能得到他的相助,竟是老天助我了。” 两人正说着,一个小厮来传道:“大人说时辰不早,让两位公子留下用饭,请随我来吧。” 两人跟在后面,就觉得这个小厮面熟,瘦瘦的,一双眼睛又大又有神,不禁问道:“这位小哥,是在哪里见过,好生面熟。” 没想那人笑起来,对少华道:“爷真是记性不好,我就是初试时候,差点被赶出去的那个人,我可记得你是里面武艺最好的,连郦大人都喜欢,才要单独见你们。” 听他一说,两人想起那个谎报年龄的萧小来,笑道:“对,你是那个一心想当将军的孩子,是被大人留在府里了吗?” 萧小道:“也不全是,临时的,大人答应以后会让我上战场当将军的。 说着话来到荷花池畔的小凉亭,两面环水,一面靠着一条通往内宅的走廊,踏上石阶,里面雕刻精细的青石桌上,有两位素雅干净的厨娘正在摆饭。萧小道:“两位爷先坐着,大人换过衣服就来相陪。” 少华熊浩还犹自在那说着:“怎好劳烦大人相陪,实不敢当。”却见郦君玉已从长廊的那头走了过来。 君玉刚刚换了一件藕荷色丝绸便衣,罩着挺拔俊秀的身姿,腰上系一条镶珠盘花紫色丝织腰带,发冠上两粒暗青色玉珠,身后一片乌发随意的飘在肩后,眉清目秀,清爽儒雅。 见了如此标致的主考大人,少华两人不由的呆了片刻。 君玉那如沐春风的微笑,灵动的眉眼,更挑起少华记忆深处那一抹思念。痴痴想道,君儿要是活着,一定也是这么出色,如今她的音容笑貌只给自己留下模糊的记忆,永远也不会见到了,直想的心里发酸,眼眸发热。 熊浩本想拉少华去迎主考老师,回头却见他眼睛湿润,似有泪痕,吓了一跳,问道:“贤弟是怎么啦?” 少华不好意思,装作低头整衣,用袍袖偷偷拭拭眼睛,同熊浩下了台阶。 两人迎着君玉,口称恩师,就要行大礼。 君玉这次却是早有准备,她一手一个拉起,说道:“此是闲暇时候,不用行此大礼,况我们是同龄人,又是旧识,两位仁兄不要总拘于师生之礼才是。” 话虽如此,少华熊浩却不敢失礼,把君玉让到前面,自己随后,君玉也不好再谦让了。 进了凉亭坐定,君玉吩咐仆人们退下,对两人说道:“今天是顿便饭,我还有事要忙,所以这次就不款待你们酒了,随便吃点,不用拘束,有什么话尽管说。” 实际上,君玉不过是找了个借口,知道他俩的酒量大,怕酒后失控,误了正事。 凉亭临水,池中荷花粉嫩,碧绿的荷叶亭亭玉立,阵阵清香略过亭中,本应是舒适清雅的境地,君玉心里却有种说不出的纠结滋味。 眼前这位曾与自己有过射袍婚约的未婚夫君,凭着儿时心灵的默契,听到他的死讯,竟赚取了自己许多的眼泪。回想慈恩寺擦肩错过,小春亭联姻救夫,如今阴霾散尽,别后重逢,却成了如此尴尬的师生之份。见他们仍是一口一个恩师的叫着,低头吃的如此拘束,自己竟没了胃口,一个缘字如此造化弄人。此时,除了与他联手平冤昭雪,锄奸报仇外,无法想像今后会是怎样。 少华熊浩今日是为拜师而来,穿的循规蹈矩,外面罩的绣花锦袍,领口箭袖掩得整整齐齐,头发被发冠束的紧紧的,一丝不乱,加上两人又吃的拘束,竟搞得满头大汗。 君玉心下不忍,说道:“两位仁兄不妨脱去外衣,松开发冠,也好舒适一下。” 两人对视一下,齐说道:“不用,这样挺好的。” 匆匆吃完,君玉叫人收去碗筷,让荣发去取考生名册。 少华熊浩此时也是热的不行,虽恩师那样说了,也不敢太放肆,只是松了袖口,取出折扇,轻轻扇着。 君玉想起方才他俩的回答,不仅暗笑,自己与各种男子相处久了,倒是常常忘了男女有别的分寸,若让他俩知道恩师是一女子,还不知要怎样拘束呢。一时又看到少华手里拿的折扇,好像是画的水墨幽兰,晃动中看不清字,那潇洒刚劲的轮廓却是她熟悉的,一段往事,一缕心酸让她失了神。 容兰推推君玉,将一本名册递过来。君玉接了,又递给少华道:“这是初审过了的考生名单,你看一下,有没有相识的,若有能认出你的,我再想办法。” 少华接过,心里砰砰跳着,这种未雨绸缪的关切,已证明恩师早就看出了自己真实身份,并一直留意关照。他压住冲动,看了一遍,又递给君玉道:“里面并无旧识,感谢恩师关照,只是郦大人何时看出了在下的身份,却又未盘查过在下呢?” 君玉道:“难道仁兄没想过,黄鹤仙人是怎样找到你的吗?从慈恩寺一别后,我就知道了你的身份,再说相知何必相识,我们分了,又聚了,这都是你我的缘分,不用刻意深究。” 少华脸色微红,犹豫片刻,那句话终于说了出来:“我与先生素味平生,不知先生为何会对少华如此相助。” 为何?君玉心想,能说因你是我的未婚夫吗,能说为了惨死的映雪姐姐,我与刘捷不共戴天吗,现在还不是说的时候。想到这儿,她答道:“我有临安的亲戚,知晓你们皇甫家的忠义,不相信你们父子会做出这等事来,我既得知你遇险,怎会袖手旁观。如今你若能夺得兵权,辽南救父,查明真相,就有平反的一天。我作为一名朝廷命官,理应尽职尽责,如今又有师生之谊,定会帮你查找证据,平冤昭雪。”, 此时的少华百感交集,如风吹雾散,只剩下满心的感激。自冒险进京以来,第一次有了柳暗花明的感觉,他起身撩起衣襟,面对着主考大人,实实在在的双膝跪了下去,说道:“恩师,请受我一拜。” 君玉冷不丁被他猛地一跪,脸腾地一下红了,忙起身去扶。 少华推开她的手,说道:“少华我是代全家一拜,恩师的相助之恩,永世不忘,若能昭雪皇甫一家的冤案,您的大恩皇甫家世世不忘,少华定涌泉相报。” 君玉顾不得回答,硬把他拉起来,这才说道:“仁兄莫要这样,我既食君禄,居高位,上要维护朝廷清明,下要眷顾臣民的疾苦,皇甫家忠心耿耿,芝田兄又是文武双全之才,理应得到公正待遇,此是公理,何足挂齿。” 熊浩对君玉也是一礼,说道:“我与少华虽不同姓,却是誓同生死的金兰弟兄,他的仇就是我的仇,我这里也谢过恩师。” 君玉道:“两位不用再多礼,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还是到书房再叙。 三人进了书房坐定,少华便把自己三年来的经历详细说了。里面有君玉知道的,也有不知道的,跌岩起伏,桩桩件件透着心酸。她想起皇甫大少夫人的遭遇,还有流落民间的皇甫小少爷,若还活着,也应三岁了,这一切暂时还不能让他们知道,她只能缄口静坐,默默听少华讲述。 少华说着,一脸悲戚之色,说到大哥惨死,未婚妻子投江守节,声音有些哽咽,眼里噙了泪花。 君玉别过脸去,不敢看他,把一肚子话生生闷在心里,强忍着不露痕迹。 待少华情绪平定,君玉见他拿袍袖去拭泪痕,禁不住从袖中取出一方罗帕递了过去。 少华随手擦拭了,才想起此帕已浸透了自己的泪和汗,咋还给恩师,一时攥在手里不知所措。君玉也未在意,劝他道:“仁兄遭遇甚是坎坷,有幸伯母姐姐尚在,还是可欣慰的,逝者已去,不能复生,仁兄不必悲伤,待报仇之日,便可告慰他们在天之灵了。” 少华点头,又道:“此次上京,除了我,还有七个皇甫军中的弟兄,他们从宿卫军手里逃脱后,隐匿民间,这次也是化名来的,想赴辽南作战,查出真相。还有张良王元贵两位将军被刑部扣押后,不知下落,他们皆是有临战经验的将才,望恩师帮助查找。” 君玉点头,让荣发记下黄敬杰他们的名字与化名,说道:“放心,我会照应他们,至于那两位将军,我会找关系去查,只是时间太久,不知生死,只要他们活着,我定会设法营救。” 最后少华又说了初试那日,黄敬杰他们为了自己不被认出,设计摔伤了朱泗奎的事,他道:“这个朱泗奎是刘捷从自己义子部下里调拨给征讨大军的,他们战败后,本已报了阵亡的,不知为何会进了宿卫军,我怀疑这次辽南战败也与刘捷有关。” 君玉道:“有这可能,是刘捷保奏你父子出战,也许一开始就是个计划好的阴谋。既然这个朱泗奎已重伤在家,对你已不能构成威胁,且不去打草惊蛇,等时机到了,这人就是一条重要线索。如今比武事关重大,仁兄只须全力应对,争到兵权,余下的事我来筹划。后日的策论很重要,是选拔将帅的重要一关,务必认真。兄长的韬略倒是无虑,朝廷这次是为了征战的需要,所以应在实战上下功夫,以你的经历应长于其他人,定要力争。” 少华对君玉的殷殷嘱咐一一应着,然后与熊浩谢过恩师,便要告辞。 君玉送至前院,两人怎敢劳烦,路上再三相阻,君玉只好叫荣发送出。 少华出了门,才想起手里还攥着那条帕子,怕熊浩看见,急忙塞进了袖口。 容发回来,见君玉还站在院里发呆,看左右无人,凑到君玉身边,小声道:“小姐怎不明说,看姑爷那样,你也沉得住气。” 君玉低声叹道:“又能怎样,如今我易装入朝,已犯了欺君之罪,他又是在逃钦犯,都是罪不可赦。倘若让他知情,以他的性子谁知会怎样,一旦露出破绽,以现在的时势,我们两家都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我如何敢说。” 荣发道:“要是这样,小姐的欺君大罪何时能了,不是与姑爷无法相认了吗?” “顾不了那么多了,如今是伸冤报仇要紧,只要见他活在世上,我就知足了。” 君玉说着,想起了与刘燕玉的约定,更是惆怅,叹道:“世事多变,又怎能回头,只能看一步走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