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路新车坐着真舒服,还有空调吹。”余妍说着,捋捋稍微后脑勺处乱了点的头发,不知是在座椅靠背上被压乱的,还是被闷热天里突如其来的一阵清风吹乱的。
“妈,新车早上线了好吗,都上线好几个月了好吗。”余正夏开玩笑地责怪母亲的消息太过时。
“这不是一直没机会坐嘛。”捋完后面的头发,余妍又捋捋额头两侧的头发。
五月初夏里吹过一阵清风,不可多得,钻到初长成的杨树新叶间隙,嫩绿色的叶片纷纷扑簌着,仿佛枝头上停着一大群嫩绿色的蝴蝶,翩翩起舞,欲要起飞于蔚蓝色高空。吹完风,天气又回归炎热。这温度在南方不算什么,可对于秋常市,已经算是炎热天气了,更何况,现在还只是早上八点钟。秋常市一连几天都是这个气温,热得有点反常,有点叫人受不了,天边大太阳投过来的炽热光线,更是火上浇油。
“好久没来你们学校了,还想着过来想看花来着,花也没了。不过,这松树郁郁葱葱的,也挺好的。”
“妈!你前几天刚去过一趟,不算啊?”
“那次我是被你们班主任叫去,着急,看什么风景啊。对了,你接着把你那物理好好整整,下午上物理课好好学啊,别叫你妈妈担心上火。”
想到令人担惊受怕的物理会考,余正夏突然觉得,今天早晨的风景,不像之前那么明媚了。
“知道了,妈。”
大街两边的人行道上,人眼还很稀少,路上只有几个穿蓝校服、背书包的学生,个个都灰头土脸,大概是被高三困得喘不过气的学长学姐们。除掉他们,人行道上就只剩几个穿时髦衣服的年轻男女,似乎要去西安街开启一天的逛街之旅。
太阳底下,省实验的大门旁,七个金灿灿的大字“安岭省实验中学”卖力地闪着金光。反着白光的铁栅栏里面,校门口处宽柏油路的两侧,全都是大松树独有的深绿,一大团一大团的。母子俩踏进校门,一栋棕色的建筑迎面而来,建筑物上标出大号烫金字“博学楼”,迎面出来两个学姐,背着大书包,怀里还抱着大摞的书,就像怀抱两座长方体状的沉重小山,学姐脸上的倦容,一副她俩三天三夜没沾过枕头的样子,表明她们被高三折磨得死去活来。学姐们往与省实验大门相反的方向走去,不知是不是要去宿舍楼。她们似乎看到余正夏母子俩了,两颗脑袋歪到一块去,似乎在说悄悄话,余正夏猜,应该是“怎么有没穿校服的”“今天高二他们家长会,不用穿校服,你忘了”“唉,好怀念高一高二的日子”之类的。
“明年你也要来这栋楼了。”余妍笑着,语气却不无担忧。
余正夏没说话。博学楼里,又陆陆续续出来几个学姐,怀里都抱着书,少则几本,多则一大摞,排成松散的一列纵队。
高考之前有假放,真好。到了明年,他们十六班估计就没这么好运了,按王老师的性子,允许学生考前请假是不可能的,她非得把课上到最后一天才好。余正夏发觉,高考之前的日子益发枯燥。还没正式进入高三,余正夏就有点要撑不住了。时间是一卷录像带,要是从现在开始、到高考结束为止的这一段,可以被剪子剪掉,就好了。似乎高二十六班的其他同学都还能受得住高考将至的压力,只有他承受不了。他心里现在有些矛盾,不知自己是想尽力考出一个好成绩,还是想尽快应付完高考前漫长的战役,无视最后的成绩好坏。这几天,他一进校门,一见到博学楼,心里便生出一团无名的烦躁,一想到要住进这栋高三学生专属的博学楼里,无名的烦躁便胀大,胀大好几倍,像干干瘪瘪的小块海绵被投进了水。
“还说院子里没有花呢,那边全都是刺儿玫。”
刺儿玫的学名不叫刺儿玫,学名去掉了儿化音,叫刺玫花。大朵大朵的刺玫花花瓣上,明亮的黄色在八点钟的夏阳之下闪耀,闪耀得竟有些刺眼。刺玫花间,有碧绿色的小圆斑点点缀,花与叶相映成趣。母子俩看灌木上开的朵朵黄花时,闷热的天空拂来和风,拂来好几阵和风,吹得艳阳下的两个人都觉得凉快了些。风儿在他们身边吹,也在已呈茂密之势的杨树叶间吹,吹得初生的小小叶片簌簌。
他和母亲讨论着省实验的刺儿玫花朵多好看、多饱满,不经意间,他们的脚步绕过了博学楼,径直向勤学楼的方位迈进。忽然,他看到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确切来说,是两个:钱真洋,以及放大版的钱真洋。钱真洋穿一身米白色的连衣裙,连衣裙后面印个可爱的卡通图案,脚底下是典型的女生款凉鞋,浑身上下,都是活脱脱的可爱小女生打扮,头顶上的白蝴蝶结,依旧蹦蹦跳跳的放大版的钱真洋,则是一身花朵图案恤、修身白色七分裤,和钱真洋本人走着,手拉着手,像秋日午后里被阳光烘烤的木头秋千一般,予人一种放松之感。她也和她妹妹一样,于头顶处,扎起一条长长的、厚厚的马尾,不过,比她妹妹那条要洋气许多:马尾部分的头发,被染上了棕红颜色,还被烫出了魅力十足的波浪卷,扎马尾的皮筋上,停着一只蝴蝶形状的发饰。
“正夏,左边那个是不是你们年级三大学霸其中一个来着?”余妍指指不远处两个姑娘,侧过头,小声说,“你们年级学霸里头,我就认得她,叫……钱……钱洋……钱洋什么来着?”
“叫钱真洋,就是她,”余正夏笑得有些开心,脸上又浮现出一点吃惊,“妈,你认得她?”
余妍眼睛睁大,看着她儿子,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
“你记不记得高一有一次家长会,她到你们班做演讲,讲的什么来着……”说到这儿,余妍一双大眼睛微皱,“啊,想起来了,讲的地理必修一怎么学来着,你还记得不?”
“都多久了,谁还记得……啊啊啊,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儿,她还跟我们讲了该怎么用高中的方法学初中地理四本书来着,”余正夏想着想着,茅塞顿开,黑框眼镜下面,一对明亮的大眼睛张得更大了,“妈呀,这都过去多久了,你还能记住她背影长啥样?”
“当时她来你们班的时候,就扎了这个白蝴蝶结……”
“……明白了,妈。”
余正夏不是个对欣赏校园美女有着特殊爱好的男生,不过,作为一名合格的美术生,他善于观察日常生活。据他观察,整个省实验这么多女生,几乎找不出第二个和钱真洋一样在马尾辫上系大白蝴蝶结的。头上跃动的一道白色,真是好认又好记。
现在,母子二人陷入一种沉默里,奇怪又沉默:他们都看到了旁边那位放大版的钱真洋,都在疑惑为什么钱真洋的爸爸或者妈妈没来。沉默里,两人远远地跟着前面两位姑娘走,听她俩聊省实验与省实验的家长会。
“哎,妈,钱真洋旁边那个女的好像来过咱们店里,”余正夏迟迟弄不明白,为什么钱真洋右边那位女生令他如此眼熟,这会儿,他终于想起来了,“你记得吗?”
“记不得了,真记不得了,”余妍赶忙摇摇头,“店里一天来这么多人,上哪儿去分清谁是谁啊?”
“你真不记得啦?”余正夏接着问,好试图唤醒他母亲的记忆,“我记得她当时穿白恤牛仔裤过来的。”
“不记得。”余妍还重复着同一个答案,哎,我还没问你呢,你这回还跟上回一样上台讲话不?”
“没有,就是往黑板上画个艺术字。”
母子俩换了个话题。与此同时,钱真洋也和走在她旁边的大女生说笑个不停。
“我还没来过你们学校呢,”放大版钱真洋仰头,望望一望无边、不掺杂云的蓝空,望望伸进蓝空、阔叶繁茂的杨树枝条,嘴巴大口呼吸微风走后留下的清爽空气,陶醉地吸了好几口,才对她的小妹妹说,“你们学校树真多。”
“我们学校是安岭省实验花园,”钱真洋说着,左边眼睛调皮地眨了眨,“刺儿枚你看到了吗?就那边。”
钱真洋小手一指,指向刺玫花丛。
“看到啦看到啦,”钱真洋姐姐愉快地回答,“我现在好想回到中考那会儿,再美美地度过高中三年,一天到晚只读书就行了,在学校,除了成绩好不好、食堂饭好不好吃,别的啥也不用考虑。”
几乎在一瞬间,姐妹俩的神色一同变得凝重。
“姐,你们毕业晚会啥时候办来着?”好几秒过后,钱真洋才找到另一个话题。
“下个月今天,”说着,钱真洋姐姐见到她妹妹喜形于色,“本来要七月份办的,前几天说提前了。就在我们大礼堂改叫大学生活动中心了,就是能装特别多特别多特别多特别多人的那个。”
“哇!我一定去。”钱真洋还未从方才的又惊又喜中缓过劲来。
“你就别来了,大晚上的,我们晚会十点多才能完事儿呢,到时候你咋回家呀?多不安全啊,连个88路都没有,我还必须得留学校,不能送你回去,”钱真洋姐姐赶紧否决这个提议,“到时候我给你弄学院里录的视频,我们学院一帮摄影小能手,都拍得老好了。”
钱真洋微微启唇,旋即,嘴却又闭上了。她怔怔地看她姐姐。
“到时候,我要不来,咱家一个来看你的都没有。”许久,钱真洋说出一句话,僵硬无比。
“那也不能让钱真洋小朋友大半夜的被坏人给吃了吧。”
钱真洋姐姐站下来,微微蹲下,拽拽钱真洋带些婴儿肥的小尖脸。
“哎呀!”
钱真洋作势要躲开,黑马尾辫猛地往后面一蹿。姐妹俩开始嬉笑打闹。
余正夏这才看到钱真洋口中的姐姐的正脸,就是一张放大了的钱真洋的面孔,再略微上几抹妆。如果硬要说她姐姐和她在长相上有什么分别,那就是姐姐的眼睛比钱真洋的大些,笑起来的时候,咧嘴也咧得更大些。两姐妹一个淡妆轻抹,一个清水出芙蓉,各有各的美,分不出高低来。
“全秋常坏人加起来都没姐姐坏!”钱真洋躲着姐姐,往后退几步,踉踉跄跄,差点摔倒。
“我今天就收拾你,怎么地吧!”
姐姐一个猛扑上去,伸手就要揪钱真洋可爱的小鼻子。
“不行,不许姐姐收拾我,再欺负我,我就告诉我们班主任去!哼!”钱真洋又往前跑几步,用力把姐姐推回去。
“不行,今天就得欺负你,小洋洋这么可爱……”
笑着,闹着,钱真洋瞥到不远处,正好与余正夏四目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