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大致分为三个等级。
然而,车厢之间的差别并不大,仅仅是灯光亮度和壁纸图案之类的细微之处,如果不仔细观察,很难看出有什么不同。
如此一来,等级的划分似乎并非出于实际需要,而更像是为了体现差异本身而存在。
“这是振动的原理。”
菲勒蒙正仔细观察着三等车厢的结构,赫德森便主动开口解释起来,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
“这是构成世界的基本单位。无数肉眼不可见的微小粒子,在不停地振动中存在着。物体、热量、光……你能想象到的一切,都是如此。反之,如果静止不动,那就意味着不存在。”
这番话的真伪,恐怕只有通晓万物的圣贤才能知晓。而赫德森,正如他自己所说,只是一个粗俗的商人,并非什么艺术家。
他似乎没有普通人的恐惧,不担心说错话,也不担心因此而出丑。菲勒蒙甚至怀疑,就算有人一针见血地指出他的错误,他也未必会感到羞愧。
不过,菲勒蒙自己也并非真正的学者,所以他并没有继续深究自然哲学的细枝末节。
进入一等车厢后,一个侍者立刻端着托盘迎了上来,托盘上放着一杯酒和一颗红色的果实。一切都和普通的高级客车没什么两样。
见菲勒蒙犹豫不决,赫德森率先拿起酒杯。菲勒蒙这才接过酒杯,但心中依然忐忑不安。他原本以为是水果的东西,摸起来却像玻璃珠一样坚硬光滑。
“他也是议员。”
赫德森指着侍者说道。
“从列车长到烧火工,这里的所有人都是管理委员会的成员。我们对乘客的筛选非常严格。即便如此,每天都是满员。”
赫德森的语气中带着商人的得意。利益、算计、筛选、区分,这一切都显得如此寻常,如此世俗。至少,在菲勒蒙所经历的世界里,很少见到这样的景象。
他曾经面对的敌人,是多么的伟大啊!他们用充满美学和神秘主义的宗教符号装点自己,使用着常人难以理解的咒语和隐喻,掌握着历史的秘密!
然而,眼前的这个男人,乔治·赫德森二世,只是一个年迈的商人。他的出身没有任何传奇色彩,也没有任何值得载入史册的丰功伟绩,他所掌握的秘密,也不过是政商界司空见惯的腐败勾当。
因此,即使是这列穿越巨石阵,在迷雾和星辰之间穿梭的火车,在菲勒蒙看来,也不过是一件循规蹈矩的工业产品。
幻想与现实,这两个互不相容的概念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令人不安,甚至可以说是超越现实的压迫感。这座看似摇摇欲坠的钢铁巨塔,却又让人觉得,它永远不会倒塌!
菲勒蒙跟着赫德森走进了一间包厢。
包厢里的陈设虽然简单,但却足以保证旅途的舒适。菲勒蒙一眼就看出,这些家具的价值,远超他家里的所有家具总和。
乌黑的乌木桌子上,没有一丝染色的痕迹,甚至连天然的纹理和瑕疵都清晰可见,仿佛万千生灵在裂缝中挣扎而出。真皮沙发更是散发着淡淡的体温,菲勒蒙坐在上面,感觉自己仿佛坐在一头活生生的野兽身上,一头从出生起就保持着沙发形状的野兽。
一切都充满了生命力,却又死气沉沉。这并非野性的生命力,而更像是被长期圈养的动物,或是即将被宰杀的家畜,所散发出的那种压抑的生命力。
“听说你把我们的小伙子吓得不轻啊。”
赫德森的语气像极了街头混混。菲勒蒙早就注意到,轻浮似乎是他的本性。
如果知道他是一个世袭贵族,一个虽然没有爵位,但却统治着长达二十万英里铁路王国的合法统治者,就会觉得他的轻浮显得格外不协调。
“一个做生意的,胆子这么小,趁早改行吧。”菲勒蒙粗声粗气地回答道。
赫德森似乎很满意菲勒蒙的回答,爽朗地笑了起来。
“别这么说嘛。他可是个很有能力的年轻人。他发明了一种非常神奇的电梯。电梯停下时,门会自动打开;电梯启动时,门会自动关闭。完全不需要手动操作。而且,就算四个壮汉带着行李进去,也绰绰有余。就像美国的大楼一样。”
就在两人闲聊之际,火车缓缓向前倾斜。与其说是行驶或移动,不如说是倾斜,因为它的动作实在是太轻微了。
“这列火车要去哪里?”菲勒蒙问道。
“你到底在害怕什么?”赫德森反问道。
“什么?”
“你是被绑架来的吗?我用枪指着你了吗?都不是。你选择登上这列火车,无论你多么担心,它的目的地都不会改变。你为什么不能放松下来,好好享受这趟旅程呢?”
虽然赫德森说话一向直来直去,但他并非愚蠢或消极之人。菲勒蒙很容易就能看出,他的这番话并非真心话。
“我做不到。我说的对吗?你和我一样。不,应该说,我们都一样。我们无法安心地坐在一列连目的地都不知道的火车上。那是家畜才会做的事情,而不是人类。”
正如菲勒蒙所料,赫德森立刻改口说道:
“而且,自我意识会滋生贫穷。只有意识到自己贫穷,才会真正感受到贫穷的痛苦。让-巴蒂斯特·赛伊也是这么说的。在我看来,那些贫穷无知的民众,反而比我更像富人。他们每天都忙于生计,直到死的那一刻,都不知道自己有多么贫穷。而我们,仅仅是因为比别人稍微富裕一些,思考得更多一些,就要一辈子承受贫穷的折磨。这公平吗?”
就算抛开让-巴蒂斯特·赛伊不谈,赫德森的这番话,也足以表达他内心深处的委屈。
“事实上,我更害怕你。为什么?你明白吗?你有没有想过,你的所作所为在我们看来是什么样的?”
矛头突然指向了自己,菲勒蒙一时语塞。
“即使死了也能立刻复活,拥有着我们无法理解的力量。在古罗马时代,人们称之为神。而我,就像那个处决了耶稣的百夫长。我们和这些神明在伦敦的斗争,已经持续了很久。从我父亲那一代开始,已经将近一个世纪了,而管理委员会,也仅仅是半个世纪前才登上这个舞台。历史上的泰坦巨人,存在的时间比这还要久远。然后,你出现了。”
“一颗黯淡的流星,一个转瞬即逝的存在,一个人类。这颗不起眼的流星,竟然将夜空中镌刻的两个星座击落凡间。就在你接触到弗兰克家族那件被诅咒的古董之后的四年里,一切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们不是傻瓜。我们很清楚,下一个目标是谁。”
赫德森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
“你知道的,我们很尴尬。我们不是人类,但也成不了神。”
赫德森自己或许没有意识到,但这番话却道出了问题的本质。
在无数的神话故事中,那些试图触及神圣却又未能如愿的悲剧人物,不都有一个共同的称呼吗?怪物,没有哪个词能比这个词更贴切地表达他们内心的卑微和感伤。
“但你,依然是个人类。因此,你更加危险。对于我们这些不纯洁的存在来说,你的纯洁就是毒药。致命的毒药。如果你愿意,你只需动动手指,就能杀死我。你刚才不就一直在想着这件事吗?”
赫德森说得没错。菲勒蒙想节省子弹,而且,如果情况紧急,用手杖刺杀他显然更快。他的确一直在想象着杀死赫德森的场景。
“你就像一头被关在笼子里的狼,面对着斯巴达克斯,而现在,这头狼正对着我呲牙咧嘴。”
赫德森用一个简洁的比喻,以及一个菲勒蒙闻所未闻的故事,表达了自己的感受。
“但至少,今天不会。我们和你们之前遇到的敌人很不一样。不,事实上,我们甚至算不上敌人。如果我们之间能够互相理解,那就没有必要战斗。我们会成为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