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玉扭过头去,不看李文臣。
“权柄自身,无所谓好坏。看你怎么使它。你可以用来贪赃枉法,草菅人命,也可以用来造福一方,惩恶扬善!”
连玉看着李文臣,只见他脸上的嬉笑已经不见了。
他神色凝重地对连玉说:“你我都师从林静安老先生。你到底懂得林先生多少?你以为林先生是一个孤高标世的隐逸者吗?或者,只是个心灰意冷,教书聊以谋生的零余者吗?”
连玉惊异地看着李文臣:“难道不是吗?我听爹爹说,他是一次不第,心灰意冷,于是教几个顽童为生!为这个,爹爹还对他颇有微词呢!”
“不,你爹爹根本就不懂他!”
李文臣激动起来,脸霎时变得通红。
李文臣有个毛病,一跟人论争,就急圆了眼,急红了脸。
“那你说说,林先生究竟是什么人?”
连玉看着李文臣急于说服自己的模样,暗暗觉得好笑。
“林先生这辈子,最厌恶的是那些高蹈的隐士!他说,你可以做一个普普通通自食其力者,也可以是执掌一方的封疆大吏,但一定要做事!脚踏实地地去做,而不是空谈道德,虚论善恶,否则,你的一通牢骚完了,什么都没改变,徒浪费自己的时间和听者的时间。”
一番话说得连玉哑口无言,从前他以为林静安先生是情性恬淡自守的。
没想到,他居然对李文臣说过这番话,这跟爹爹有什么区别?
可见爹爹生前,是误会了他老人讲。
爹爹生前最不喜欢许世皆的自暴自弃,几次落地,便要出去修道。
那次爹爹同他在厅中吵起来了:“倘若真有一天,山河破碎,社稷易主,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你这道观,她那尼庵,还能藏身么?”
许世皆不服气:“纵然如此,至少,我还能安静修养几年!”
爹爹愤怒了,连玉第一次看见爹爹同许世皆叔叔炒得如此之凶:“你能安静修养几年?别人呢?你这安稳,是谁成全你的?”
爹爹气得满脸通红,自问自答:“是守边的万千将士!是千千万万缴纳安保费的老百姓,若不是每年几百万两银子送往草原,你何来这一时苟安?”
“国难当头,虎狼成群,你还要去谈修身养性?你去谈高洁出世?哪一天国家灭亡了,势必日月无光,山河变色!”
爹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摇摇头。
许世皆叔叔也忍不住吼起来:“你这是在责备我苟安?哈哈天大的笑话!我倒是一次一次地考,想考取个功名,谋个一官半职,好为朝廷出力,可是,年年铩羽而归?为什么?不过是因为,我的文章,皆是痛陈时弊,刺痛了他们!他们无非是喜欢粉饰时局!”
那一次,爹爹与许世皆叔叔不欢而散。
从此,二人便道不同不相为谋。
后来,爹爹郁郁寡欢,竟然撒手西去。
许世皆叔叔竟然也不来探望。
连玉一度以为,这个叔叔,也太不近人情了。
纵然,曾有过隔阂,然而,父亲终究是多次帮他出资参加科考。
又是真心真意想劝说他的人,何以竟然如此鼠肚鸡肠,耿耿于怀呢?
直到后来,才从莲藏姑姑那儿知道,原来回去不久,许世皆叔叔竟然活活饿死了。
也难怪莲藏姑姑对朝廷满腹仇恨。
究竟是爹爹错了?还是许叔叔错了?
许叔叔或许是因为爹爹一番话而最终没出走。
可是,他却因此而丧命!
连玉站在万客隆客栈门口痴痴发呆。
“怎么了?灵魂出窍了?”
李文臣见连玉半晌不做声,赶紧用肘推推她。
“想起一段陈年往事,我爹爹去世前,也曾如你一般,跟人争执过这个问题!”
连玉带着几分感伤:“可是啊,后来啊,一个抑郁而终,一个活活饿死,皆不得善终!”
李文臣转过身去,望着对面的国子监,也感慨万分。
他缓缓地对连玉说:“今日你我在此论争,有对面的国子监为证。他日,我们的命运究竟如何?全然不知道。”
连玉看着李文臣慢慢变得阴郁的脸,觉得,不该这么刺激他。
遂伸了个懒腰,抖擞一下精神道:“也许,我们都应该像我爹爹和林静安先生一样,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连玉捏紧拳头对李文臣说:“我们,纵然不能让残缺的世界完满,但是,能前进一步算一步,河山能保全一寸是一寸!”
李文臣看着连玉坚决的脸,重新露出微笑:“如此,才不枉林静安先生教我们一场!”
“林先生,并不是失意归隐,而是希望,能以毕生精力,培养更多的人为国出力。他常言道,一人得志,只有一人为国,若他主持闻道书院,则可使多人得志,使多人为国出谋划策,如此,也不枉此生了!”
李文臣带着一种难以言表的复杂心情看着连玉:“你我千里迢迢来到京城,为的就是春闱一搏。咱们都得好好考试,倘若能考取,则无论是留在京城,还是去往地方,都能造福百姓。而尤其是,能留在京城,对皇帝有直接影响为最上。”
“为什么?好飞黄腾达?”连玉不无讥讽地看着李文臣。
“你要这么理解,也可以的。”
李文臣这会儿不再脸红了,而是变得很冷静,即便是遭到连玉的抢白。
“做个能影响皇帝决策的人,虽然是双刃剑,无异于玩火,稍有不慎,则玩火。但是倘若自身行得正,能造福天下,则善莫大焉!”
“可是,伴君如伴虎!你刚才也看见了,帝王无情,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用你之时,置你于鲜花锦簇,弃你之时,舍你于烈火烹油”!
连玉摇摇头,刚才蓝衣少年那临去前淡漠的一瞥,让她耿耿于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