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凉四季分明,冬寒夏暑,往往降雨也多在夏季。到这时节,凉州一会儿烈阳曝晒,一会儿大雨倾盆,可更多的是天将阴未阴、欲雨未雨。倘若遇上后者,这人啊就好比被关在了蒸屉里、捂在了火炉里,走不出,看不见,只觉阴湿燥热,憋得胸闷气短。
褚秀鸾好不容易带人到了凉州,偏偏一连几天都是这种鬼天气。她倒是想走,可接的消息都是一时一时的,没人告诉她下一个落脚点在哪儿,现在也只能将就着。
此刻她倚在朋友府中的阁楼栏杆上,一刻不停地摇着手中纨扇,时而向楼外瞥一眼,做什么都觉了无趣味。
楼下的封无榭正在练剑。
据传镇北封侯以内功和掌法闻名;独步天险内外兼修,集众家所长;血月狂刀虽然更注重外家功夫,但也至臻化境招招能聚杀意。然而楼下这人,看着就觉得别扭。
他使剑不像剑,说刀又不是刀,招式怪异总觉得缺点什么。
褚秀鸾虚起眼,想起他那天夺剑的姿势,灵动俊逸,显然不是普通功法。可这剑练得,倒是怪异极了。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她为什么看不清这路数?
“秀鸾,你怎么又在那儿坐着,那里栏杆矮,要摔下去了可怎么办。”一个容色姝丽的女子端着果盘走进来,嗔怪一般说道。
“还说我呢,莲叶你如今怀着身子,怎么还这样随意,”褚秀鸾忙过去扶住她,“这些小事都有仆从去做,你少动些,安心养胎就好了。”
莲叶抚着初现端倪的小腹微笑:“我以前也是从这种日子过来的,都知道为奴为婢不好过。如今我自己能做的事,就不用麻烦他们了。”
褚秀鸾就笑:“那也得亏莲叶你命好,嫁了个好人家,待你如珠如宝,舍不得你受一点苦。”
“或许也是苦尽甘来。老天爷见我前半生颠沛流离太过坎坷,于是让我下半辈子有个依靠。”莲叶轻叹摇头,那被人爱重的幸福却是怎么都掩不住的。
褚秀鸾脸上露出一丝不耐,但很快掩饰过去。
“对了,秀鸾你怎么突然来了这里?要知道岚州和凉州中间隔了岂止数千里,你突然说来我这儿玩,倒是把我吓了一跳。”
褚秀鸾问:“怎么,不想见到我?”
莲叶突然伸手,褚秀鸾先是退了一下,随后生生止住后退的冲动。也幸而她退的动作小,莲叶什么都没发现,小女孩儿玩闹般拿食指戳在她眉心上:“你这话该说,普天之下,有谁比我更想见到你。”
“是是是,我知道你最想我了。”
两人嬉闹了会儿,莲叶才道:“秀鸾,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遇上什么麻烦了?”
褚秀鸾做出不解的模样,问:“你这话怎么说?”
莲叶慢慢敛起笑容。她抿着唇,眼神游离,眼睫微微颤动:“自从当年我进了云乐坊,你就再未跟我说过话,也从不来见我,只是每月寄封信来。我以为……你是恨我的……九年了,这还是你第一次说要来看我。”
“九年过得真快啊。你以前是个上山打鸟的毛丫头,我还天天跟着做你的小尾巴,这一转眼的,你就成了个风姿卓绝的江湖女侠,我也已经嫁做人妇,再见你时竟都认不出了。”
褚秀鸾一言不发。
莲叶把这沉默当做时隔多年的怨怼,无奈苦笑:“当年南王在今州起兵谋反,天罚大旱,引起饥荒。我们吃光了粮食,又没钱去粮店买,到最后饿得连野草都吃,拔光了整座山头。后来我家大人实在没法了,和你家大人商量,要把我俩送去云乐坊。一来可以换点粮钱,二来我们会过得苦,但总算是能活下去的。”
“我实在是不想过饿肚子的日子了,我怕啊,那种感觉像是吞了快热碳,它一直在我肚子里烧,不管喝多少水都没用。”莲叶抽噎着,“所以我答应了去云乐坊,我知道只要进了那里,无论如何都是有一口粥的。”
褚秀鸾心中了然,接道:“可我不愿。”
“是啊,你不愿。”
莲叶捂住脸:“你问你爹为何要把你卖进云乐坊,问他是不是卖了你就为养你弟弟,气得你爹把你绑了起来。可你从小就聪明有主意,晚上偷偷割开了绳子来找我,说要带我走。我那时是想跟你走的,可是我更想不挨饿,所以只能拍开你的手。这些年我一个人时老是做梦,梦见你那天看我的眼神,梦见你那天孤身离开的背影,而后每每醒来都觉得被愧疚淹没。”
“还好你后来写信给我,我才知道你辗转去了府夏,被附近岚州的江湖门派收入门下。但你也一直没来看我,不管我是烧火丫头,打杂小童,还是一坊名魁。”
她颤抖着说道:“以你这样刚烈的性子,如果没发生什么大事,你会来见我吗?”
褚秀鸾静静地看着莲叶,良久,才在那不知是期待还是忐忑的视线中叹了口气,目露哀色,间或向下方瞥一眼。她相貌精致偏向淡雅,这样郁郁之态反倒更为她添了几分楚楚可怜。
莲叶顺着她的的视线望向了楼下练剑的翩翩少年,联想到二人来时略显狼狈的模样和秀鸾时不时看他的眼神,福至心灵,顿时激动得不断绞动手中锦帕。
她知道!
她就知道!
越是像秀鸾这样性格强势不羁的人,一旦爱上,就只会比常人陷得更深!
莲叶思及此处,回复方才的温婉模样,轻柔地道:“秀鸾不想说,那我也就不多问了……说起来,不知楼下的封公子,是哪里人氏,你们又如何认识的呢?”
褚秀鸾捡着道:“他是外族高门贵子,我不过江湖一小鱼小虾,却是外出游历时遇上麻烦,反被他挺身相救因此结识。”
豪门之子,贫寒少女,英雄救美一见钟情,相知相识共结连理,多经典的情节啊!但门不当户不对,想必一定会被家人拆散。
莲叶担忧地问:“后来呢,他的家人是不是威胁你了。”
褚秀鸾回想血月狂刀腰斩器邪的血腥传闻:“……是的,他家里人,都很可怕。”
分明两情相悦,可却硬生生被人分开,秀鸾碍于那少年的情面,肯定也不能对他家人冷言冷语。遇到委屈要受着,指不定在他看不见的时候被怎么磋磨。后来那人良心发现,终于决定和秀鸾私奔。可他们身无分文,秀鸾只好低头向旧日好友求助借宿。
莲叶语带怜悯:“你们准备什么时候回去呢?”